星海音乐学院舞蹈系的一位学生观看了许多现代舞后，产生一份‘迷思’，觉得现代舞总是表现舞者的痛苦茫然，那这种‘痛苦茫然’算不算是现代舞的‘框框’？

当然现代舞的题材和表现手法，不是只有‘痛苦茫然’，还有不少作品是‘抽象’、‘唯美’、‘浪漫’、‘幽默’，甚至是‘搞笑’或‘无厘头’的，如果那位同学能够多看不同现代舞的演出，尤其是其他国家地区的现代舞作品，就会知道，‘痛苦茫然’绝不是现代舞的‘框框’。

那为什么中国的现代舞特别多‘痛苦茫然’呢？

从现代舞来说，甚至从所有艺术创作来说，其中重要的本质之一，便是求‘真’。现在同学觉得中国的现代舞题材和表现手法都是‘痛苦茫然’，原因是现代舞的本质就是反映舞者的真实感情和思考，而当中国的艺术家们真正诚实并勇敢地，面对今日中国社会的真实状态和中国人民的生存处境，那‘痛苦茫然’便自然成为大部分中国现代舞，甚至其他各类中国艺术不可逃避的面貌了。有什么样的社会，就培养出什么样的艺术家，也呈现出什么样的艺术作品。

厘清‘痛苦茫然’不是现代舞的‘框框’之后，我觉得同学的问题背后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迷思’，就是：现代舞会否跟其他传统舞蹈一样，有一个原型，也因此有个‘框框’？比如说，中国现代舞之所以充满‘痛苦茫然’，是因为现代舞的本质是要求‘真’，那求‘真’这件事是否便成为现代舞的‘框框’？

要破解这点‘迷思’，我们必须考虑和明白艺术‘原型’和‘本质’之间的区别。

艺术的‘原型’，是指艺术最理想的一种内容和形式，所有同类艺术品的呈现，都以趋向这个‘原型’为目的，评定一件艺术品的优秀程度，便以‘原型’为典范，以这件艺术品能否贴近‘原型’为标准。比如想到芭蕾舞的‘原型’，大家的脑海里就会出现站在脚尖鞋上的女舞者，小小的脑袋、长长的手臂、腿和脖子，而一个希望成为芭蕾舞者的女孩子，便努力把自己琢磨成这个‘原型’的样子，就算不能完全复制，也是越贴近越好。

艺术的‘本质’，指的却是艺术本初存在的目的和状态，艺术家了解了某一类型艺术的‘本质’，便能遵从艺术的规律，延展出属于该类型艺术的不同面貌和风格的作品。再以芭蕾舞为例，当我们真正了解芭蕾舞，便知道它是一种从欧洲宫廷里发展而来，目的是呈现高贵和优雅的动作艺术，也可以说，芭蕾舞的‘本质’，便是呈现人类的优雅和高贵。历史上伟大的舞蹈家，掌握了芭蕾舞的‘本质’，才能够编排出有创造性的真正芭蕾舞作品。

可以说，艺术的‘原型’，其实就是艺术品的‘框框’，限制着艺术成品不要出轨；而艺术的‘本质’，却是艺术品创作的出发点，从这里出发，把艺术带往各式探索之路。还是以芭蕾舞为例，芭蕾舞作为一种传统化艺术，通过《天鹅湖》、《吉赛尔》、《睡美人》、《胡桃夹子》等经典作品，建立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型’，也成为了芭蕾舞自己的‘框框’；可也有当代的舞蹈家，真正了解并掌握了芭蕾舞的‘本质’，希望突破传统遗留下来的‘框框’，创造具有芭蕾‘本质’的舞蹈，他们新编的作品，保持了优雅和高贵的‘本质’，却跟传统芭蕾舞的面貌有很大区别，我们因此给这些作品另一个名称，称之为‘现代芭蕾’或‘当代芭蕾’。

同样的情况，其实也发生在今天的中国传统古典舞和民族舞范畴。所谓的‘当代舞’，其实也是为了打破过去古典舞和民族舞的‘原型框框’，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类型艺术名词；可问题是，今天中国的舞蹈学院里，通过老师专家的采风、整理，并建立了一套又一套的教学素材，成为古典舞及民间舞的‘原型框框’，却没有什么关于对中国传统舞蹈‘本质’方面的研究；但当‘当代舞’打破了原来古典舞和民族舞的‘框框’后，可以遵从什么样的目的和状态往前发展，以保持中国传统舞蹈的‘本质’，便不得而知了。也所以今天的中国‘当代舞’，可以是军旅式展示高难度技巧的杂技舞蹈，可以是戏曲式把弄各种道具的杂耍舞蹈，可以是各种民间民族舞蹈风格混搭一块的杂烩舞蹈，总之叫人眼花缭乱，感觉丰富多彩，便不用去思考中国传统舞蹈的‘本质’问题了。

现代舞的‘本质’，在所有艺术共通的求真、求善、求美之外，也强调作品的个性、时代性和原创性，可这些对舞蹈‘本质’的认识和追求，从来没有一个典范性的‘原型’可供参照，也因此现代舞无须跟随某一种既定的形式和内容，被‘框框’所束缚。

曾经中国传统舞蹈界对现代舞有诸多批评，其中一个批评便是：中国的现代舞没有出现过‘经典’作品。我当时的回应是，现代舞的‘本质’要求舞者以个性面对时代，进行崭新的创作，因此每个作品都特立独行，没有‘原型’，也无须被‘经典’起来。

因此，现代舞跟传统舞蹈的最大不同之处，是现代舞掌握‘本质’，而传统舞蹈讲究‘原型’。掌握了舞蹈的‘本质’，从‘本质’出发，可以延展出各种风格面貌的可能性；而讲究舞蹈的‘原型’，则殊途同归与一个终极理想的‘原型’，免不了成为所有同类型作品的模式框框。

现代舞和传统舞的分别，正在于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