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林怀民(3)
(2010-08-10 09: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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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现代舞文化 |
自从1983年的《街景》之后,我和林怀民成为好朋友,城市当代舞蹈团在云门舞集的帮助下,三度前赴台湾演出,而驻团编舞黎海宁的作品在台湾大受欢迎,更被林怀民邀请,先后为云门舞集复排城市当代的作品如《冬之旅》、《女人心事》、《春之祭》、《隐形城市》等;另一位驻团编导彭锦耀则被台湾舞团「舞蹈空间」聘为艺术总监,为台湾的现代舞在云门舞集的风格之外另树一帜。
我其时把关注焦点放在大陆较多,为了协助内地第一个专业现代舞团: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的成立,曾在九十年代初邀请林怀民给大陆第一代专业现代舞者们,如沈伟、邢亮、桑吉加、李捍忠、杨云涛等授课。林怀民为了培养人才,不计较微薄的酬劳和风云诡谲的政治情势,悄然抵达广州,而舞者们得以亲聆大师的教诲,自然获益匪浅。
不过,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先后数次专程前赴台湾观看林怀民作品的经验。我在1984年观看《红楼梦》、1991年观看《我的乡愁·我的歌》、1994年观看《流浪者之歌》和1997年观看《家族合唱》的首演时,切身体会云门舞集和林怀民在台湾群众的心目中,早已超越一般艺术家或娱乐明星的位置:
和林怀民走在台湾的街头上,一个路人突然拦住我们,不是为了要跟林怀民拍照或拿取签名,而是诚挚地说:「林老师,你和云门舞集,加油!」
在酒店跟林怀民一起打出租车前赴剧院,在车厢内闲聊琐碎的生活话题,谁知下车准备付款时,出租车司机转过身来,微笑着说:「我很高兴今天见到林老师,你是我们台湾的骄傲,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坐这一程车吧!」
在剧院里,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带着忧郁的眼神,怯怯地跟林怀民说:「林老师,我太喜欢舞蹈了,可是我家人反对我跳舞,怎么办?」林怀民面色一整,说:「你到底是不是喜欢舞蹈?你跳舞跟你家人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林怀民为台湾创作的舞剧《薪传》,无论在展现民族意识的内涵、在博采多种表现手法的形式,在对当时台湾社会的意义来说,都相当于1966年大陆的音乐舞蹈史诗作品《东方红》,只不过《东方红》的创作班底集中了文革时期全大陆的音乐舞蹈人才,而《薪传》却几乎只是林怀民一个人的功劳。因为1978年的《薪传》,林怀民在台湾声誉之隆,在文艺界不作第二人想,如果以大陆的标准来看,林怀民可以凭着《薪传》,稳享台湾‘现代舞之父’之类的头衔,领着国家工资,担任各项评委专家顾问的虚职,悠哉游哉地过生活去也。
可是林怀民在1988年12月,石破天惊地关闭了十五年流光溢彩的舞团,又在1991年8月宣布重启云门。在这云门舞集停止运作的两年零八个月的日子里,有着许多各式各样的传言,而我却知道,林怀民实际上是一个人背着背囊,只身踏遍中国的名山大川,并最终在印度恒河流域潜心养性去了。
林怀民获得过许多荣誉,包括台湾国家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世界十大杰出青年、纽约市政府文化局终生成就奖,香港演艺学院荣誉院士、台湾中山大学荣誉博士、欧洲舞蹈杂志的二十世纪编舞名家、国际舞蹈杂志的年度人物、并有“亚洲诺贝尔奖”之称的麦格塞塞奖。可是他最让我钦佩的,却是那云门舞集中两年零八个月的闭关日子,在这里,他示范了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心态和风范,如何拿得起、如何放得下,不为名、也不为利所左右。
他曾经在1983年的时候跟我说:「我在1978年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是为了《薪传》而做准备;而1978年之后,我是在为我下一个真正的作品做准备。」我看了林怀民在1998年编创的《水月》,相信他所说的,正是花费了十年准备的这支震烁古今中外的作品。可是,在2004年5月,我邀请云门舞集在广东现代舞周中上演《水月》,大陆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其后的演后艺人谈中,有观众问:「林怀民先生,你有想过你不在的时候,如何让舞团保存你的经典作品吗?」林怀民想都没想,回答说:「我人都死了,那管得什么经典不经典?但愿云门舞集在我离开后,仍然能够运作下去,不断演出属于他们时代的新节目。」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我所认识的林怀民,对我影响最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