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期间，好几位朋友问我如何评价开幕式中的现代舞。老实说，我并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原因有二：第一，我没有机会看过完整的奥运开幕式演出：当天我和城市当代舞蹈团的演员在香港马术比赛场地参与香港区的奥运开幕式演出，时间是从7点到8点，之后当电视转播北京的开幕典礼演出时，我正在坐公车回家途中，错过了第一时间欣赏演出的机会，其后电视上虽然重播多次，却因为更多关注每天的不同赛事进程，便总提不起兴趣去细看过去了的节目；第二，这次开幕式请来沈伟编排了一段3分钟的舞蹈，许多朋友知道沈伟出身于广东实验现代舞团，便想当然地认为他编排的肯定是现代舞，所以要我点评一下，却不知我所认知的现代舞，其实跟这些大型庆典式舞蹈没有什么关系。

    我也常常为大型娱乐庆典式制作编排舞蹈，包括第六届全国运动会闭幕式、刘德华、梁朝伟等的演唱会、流行音乐金曲榜颁奖礼、百老汇式歌舞剧、各种时装秀及商业产品发布会等，可从来不会傻得认为那些为庆典编排的舞蹈，就是现代舞。这些大型制作的导演或老板找我去编排舞蹈，是因为看过我的一些现代舞作品，觉得里面还有些新意，希望我把一些新鲜意念带进他们的制作里，可聪明的他们也会不断跟我强调：他们要的，是新鲜的创作意念，而不是在这些娱乐大众的节目里，大跳现代舞。

    这里其实有一个对现代舞的认识问题。我觉得跟我说这些话的老板们，才是真正了解什么是现代舞的人。现代舞作为一种特别的舞种，并不是单纯的形式化存在；它最核心的价值，在于展示编舞家和舞者的个人思考和感情，它最不擅长的，反而是夸张而炫耀性的歌功颂德式的表演。许多人只是把现代舞看成是一种有别于民间舞、古典舞、芭蕾舞之外的舞种，有它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和手法，以致一些地方歌舞团的编导们，屡屡请我去看他们新编的舞剧作品，因为在作品里，他们用上了一些现代舞的「编舞手法」。可是用了些新颖的「编舞手法」编出来的舞蹈，便是现代舞吗？如果舞蹈只是为了鲜明的民族传统，或庆典式主题而服务，却没有了编舞家和舞者的个人独立意志，那这些舞蹈只是一些充满了新意的民族传统舞蹈，或让人大开眼界的庆典式舞蹈而已，并不是现代舞！

    也曾经有政府官员，包括以前的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团长和北京舞蹈学院的领导们，要求用现代舞来编创歌颂祖国的舞蹈，或以现代舞来编排现实主义题材的舞剧。他们认为只要现代舞的编舞家们对民族传统有所感动，或对庆典主题完全认同的话，便可以真诚地编出具有民族传统风味，或充满庆典意识的现代舞。

    他们不知道，现代舞的宝贵之处，在于艺术家本身的独立思考和感受；现代舞的出现以至发展，在于一代又一代舞蹈家的敏锐心灵，能够在人类集体亢奋的洪流中，保持个人清醒的头脑，或在时代沉寂沮丧的低谷里，开展对未来想象的翅膀。所以现代舞总给人一种跟社会主旋律格格不入的感觉，有人视之为叛逆个性，有人斥之为远离群众，也只有真正胸襟开朗，视野高远的观众，才能够以平常心去正视现代舞。

    今日中国的主流媒体、社会群众甚至许多导演艺术家们，远未及于以平常心去体味艺术，所以在他们眼中的庆典式节目里，总是追求华美、宏大、人多势众以凸显中国社会的磅礴与中国历史的厚重。我并不认为这是错，因为这是艺术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每次我为这类庆典式节目编排舞蹈时，也深深明白观众、领导、媒体等的需要，而尽己所能地用一点稍稍新鲜的意念，希望把节目引向不只是空洞的华美和宏大；而每次在排练创作的过程里，自己却是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庆典式的舞蹈，并不是现代舞。我相信，只有待将来的中国群众能真正充满自信地站立起来，中国的艺术家们才有机会在万众期待的眼光压力中，脱掉沉重绚丽的包袱，轻装上阵，回归面对个人思考和感受的现代舞艺术。

    如果由我来给奥运开幕式编排一支我心目中真正的现代舞，会是什么样子呢？舞蹈将会展现运动员为了追逐奖牌而拼过你死我活的扭曲和荒诞，展现奖牌获奖者的笑脸下其他一切失败者的失落和茫然，展现人类达到更快、更高、更强的记录之后的无聊和寂寞；如果在演出中非要有点民族特色不可，也会用点幽默手法反讽在「同一个天空」的主题下，强烈民族主义的不堪和丑陋——那可能美奐美仑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便没有机会上场了。当然，这种现代舞，是绝对不可能在当今的奥运开幕式中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