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猎夫记(3)
亚历山大对所有主动接近他的女人都一视同仁,他跟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上床去睡觉,通常她们的床铺都比他的舒服。不,他从不拥有自己的床,如果没有女人找他出去的夜晚,他就到另一个已申请到学生宿舍的墨西哥同学那儿打地铺,睡在那口已露出棉絮的睡袋里面。
对于像亚历山大那样的流浪汉,她也有着好奇,仅仅就是好奇罢了,她身上流着的顽固的中国人的血液容不得他近身,她有着太深厚的健康、写实的底子,颓废不起来。只有一次,在一个飘雪的冬日早晨,她在校园中遇见他,与他握手道日安时,她发现他的那双大手整个地冻成紫褐色,隔天她带了一双新买的羊毛手套和六包骆驼牌香烟给他,又请他到学生活动中心的咖啡座去喝咖啡。他知道她对他一无所求,在接受馈赠时有些不知所措,说是或说不是都为难着他。他用西班牙文写了一首短诗给她,端端正正地用一个雪白的信封装好,信封背后用法文写下两行意味深长的剖白:“了解我,但请别期待我。”
她几乎是爱上亚历山大了,虽然她一点也不懂他在那首短诗里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她翻地图找墨西哥,找到他出生和居住的城市,用红笔在上面标记号,将来有一天她也许要到他的国度去旅行,跟人们打听那么一个有着轩昂的额头和充满深思的黑眼睛的男子。“他名叫亚历山大,是个诗人,我在法国的波尔多遇见他,那时我还年轻,没办法真正懂得他。”她可能会那么说。“其实我可能是爱他的。”也许她会那么想。“奇怪的是,许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一日忘掉过他,我把他藏在这里,”她比比心窝的某一处,“这儿很安全。”
后来亚历山大就没有再到学校来了,听说他跟一个法国寡妇到西班牙去旅行了。同学们曾经很热烈地谈论他那么一个怪人一段时间,后来渐渐地,大家找不到有关他的新鲜的资料,都把他忘了。只有她没忘,她甚至买了一本法文与西班牙文对照的字典,辛辛苦苦地想解开他暗藏在那首短诗中的密码,“在远方一处热带岛屿的椰树梢上,一轮明月以旋舞之姿在我梦中的天空升起”,这是那首诗前头的两个句子,她认为他诗中的那个热带岛屿指的是台湾,那轮明月则暗喻着她。在他心目中,或许她是有些不同的吧?不同于其他白种、红种、黑种女人的哕?她带着苦涩的心情睡去,在梦中忆起他那张脸。多么像已经故去、几乎被遗忘了的脸庞呀。他穿着一袭白袍,行走在一处多风而不毛的高原上,手中是一支巫师的权杖,后来他发现躺在一块临海的岩石上的她,在她眉心轻轻一吻,她便整个儿地醒向他,醒向南美那一大块神秘的陆地。她的梦是那么醇美脱俗,醒来后总有着很长一段时间的追悼期,追悼一个比较好也比较美,但从不曾存在于现实的自己。
波尔多大学的第二个学期,她遇到方思华。
她与他整整做了几个月的对门邻居,却从未打过照面。合该有事,事后每每回想起来,她都有种宿命之感,似乎想逃都逃不了似的。假如不曾遇见他,至今她仍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有青春作伴,时日一片大好,不管是回台北或留在法国,照样可以躲在家庭的庇护之下顺心过日子。
那天晚上她清理了屋子,收集了一大袋垃圾,走到门口后才发现身上没带钥匙,因为懒,所以让门虚掩着,便下楼到地下室去扔垃圾,回头又检查了一楼的信箱,找到一封银行每月定时寄达的各项收支明细表。待回到楼上后,发现大门已经被一阵风给吹得掩上并牢牢扣死了。更坏的是,她脸上铺着冷霜,头上戴着那些愚蠢的发卷,身上穿着那件长满毛疙瘩的棉布睡袍,脚上踩着一双泡泡棉拖鞋,整个人看起来像个低级笑料影片中惯见的懒惰邋遢的家庭主妇。
她愤怒地擂着那道深深闭起的门,一面恨自己的轻率与疏懒,她简直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来。房东住在另外一个城市,要打电话跟他求救,也得等到隔天才行。那些白种人有太多要命的规矩,过了晚上十点,少有人打电话去骚扰别人的安宁的。打电话找锁匠?天晓得锁匠们住在哪里,即使找到了,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不肯出门工作。报警?告诉本城的警察伯伯们,有个人被她自己锁在门外?罢了罢了,谁听过这等荒唐事儿?
她穿着睡衣,托着腮帮子坐在楼梯口,一心想着先去泡个热水澡,再躺回自己温暖的床上去睡个美容觉,然而那微薄的愿望竟获不得成全,她恨得把头上的发卷一个个地摘下来兜在睡衣里面,一撮撮地揪着刚刚成形的发卷,只差没把头发一根根从头皮上拔起。
隔了一个多小时后,有个步履轻快的年轻人从她身旁一股风似的上了楼。就住她对门,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见一条法兰绒的肥大的长裤下面一双沾满了泥的运动鞋。开了门后,他突然在门后站定,迟疑地问了她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自己锁在门外了。”她微昂着头回答他。他身量十分高大,大手大脚巍巍然立于门后,然而总还有大半个是孩子,那一头乱草,那带笑的嘴角和狭长、半闭、好奇的灰色眼睛。“我出来倒垃圾,呃,那可恶的风,”她摊摊双手,做了个夸张的莫可奈何的动作,“也许你有什么明智的建议?”
“我太累了,想不出什么明智的建议。”他也学她那样耸耸肩,犹豫了几秒钟以后,还是把他的门压上了,扔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楼梯口上。
她把头深深埋入弓起的双膝里面,看来她得在楼梯口度过一个晚上了。是仲冬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抱住肩膀,冷得全身发抖,两条小泪痕冰镇着她的脸颊。这时节的台北还十分温暖吧?她突然想起那个被她远远抛在身后的亚热带的家乡,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台北,她总会有办法对付的,只消上街打通电话,随便来个什么亲戚或朋友,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她想家,眼泪一滴滴地淌着,哭到最后,干脆放了声,她有委屈,总有哭的权利吧?任谁都得原谅她。
她对面那扇门又开了,那人已换了一身睡衣,“我听到你在哭,假如你不介意,就先到我这里来吧。”
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挤了个微笑给他,癔着声音说:“外面好冷,我又穿得不够暖。”
他欠身让她进门,随后尴尬地拿身子压住木板门,说:“我只有一张小床,也只有一套寝具。我向来不招呼朋友到这儿来的。”
“我随便坐坐,就等天亮:谢谢你的好意,你尽管去睡觉好了,只要找个地方让我坐坐等天亮。”
他把她延入他的卧房:“这儿温暖一些,或者你就找个地方靠一靠吧。我已经累了,我得睡觉了,抱歉。”
她抱着双肩,坐在他床尾的地板上。他果真自顾自地倒头睡去了,只留着一盏床头灯。她百无聊赖,随手翻他案前那堆零乱的书册,找到一本楚浮的《电影笔记》,就凑着他那盏床头灯胡乱地翻阅起来。
他睡得像一截木头,仿佛她并不存在似的。她把楚浮的《电影笔记》草草读过一遍以后,回头静静地读着他的睡相。他有着宽阔平整的额,几撮发丝掉在上面,直直地插入眉眼最深处,他的嘴唇在两角处微微上翘,夹住一个嘲讽的笑,那只孤傲的鼻,长在他脸上,似乎太长了些:他的整张脸完完全全浸淫在梦境之中,像大理石雕出来的肖像。
他结结实实睡到隔日的正中午,那时她已累得抱住几件被他扔在墙角的脏衣服,睡倒在他床下。是她唤醒他的,“帮个忙,醒醒,”她必须拨个电话找房东或锁匠来为她开门,但是穿那一身邋遢的睡衣,显然不宜出门去,
“帮个忙好吗?帮我出去打通电话。”
他懒懒地在床上翻个身,胡乱地抹了一下脸,终于睁开眼睛,“噢,你还在这儿?怎么,你的门还没打开?”
她再度请他帮她出去拨通电话,“你看,我还穿着睡衣,”她解释,“没有人穿睡衣上街的。”
他想了一下,说:“我给你几个铜板打电话,也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穿出门去,我呢,我继续睡觉,今天是星期日,我不打算起床的。”
她只好接受他的提议,换上他扔给她的一套衣服,卷起袖子和裤管,又用一条皮带捆住裤腰,拿着他给她的几个铜板上街去找电话亭。
她足足等锁匠等了一个多小时,待锁匠把门打开了后,她摸进自己的房中,颓然地倒在床上,吐了几分钟的长气。那锁匠大概也学医生那样开出诊费,开了个门,跟她要了两百个法郎,叫她肉疼不已。
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来叩她的门了。“我来要回我的衣服,”他腼腆地解释,“那是我目前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
她招呼他进门,捧出他那套衣服来交给他。“谢谢你,昨天晚上要不是碰到你,我可能就冻死在楼梯口了。”
他摊摊双手,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不要谢我,那叫我感到惭愧,我甚至连床也没让给你呢!”
他是她认识的人里头最不近情理的一个,然而他的疏离与冷漠却奇异地吸引着她,在穿着他的那套衣服出门去打电话时,她一再把鼻子凑到那件毛衣的领口去嗅他残余在上面的体味,走在冬日的寒风中,她双手紧紧拥住自己,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地缩入他的怀抱之中。她一开始就对他有着超额的浪漫想象,十分一厢情愿地,那叫她着恼,却又出奇地兴奋着,她知道她不会让两个人之间的遇合草草收场的。“该谢,”她坚持,“你甚至把你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借给我呢。”她企图使口气显得轻松自然。
他又摊摊双手,这次没再搭腔。
她又数了几个铜板给他,他接过了,顺手就装到牛仔裤的口袋里面,“好啦,该还的你都还了。日安。”他说。
在他转身退出她的房间之前,她及时追出几句:“要不要和我一起晚餐?今晚我打算做点简单的中国菜。”
他站立在她的木板门前面,歪着头考虑了几秒钟,随后答应道:“也好,我已经厌死了通心粉和马铃薯泥了。需要我带什么给你吗?”
“带个好胃口来。”她说。
未完猎夫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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