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草屋三间
(2018-12-06 11: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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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草屋童年回忆 |
分类: 原创散文 |
首发于《长沙晚报》2018-12-06
草屋三间
我家刚落户黄合大队第七小队时,正逢大冬天,暂住在队部一间废弃已久的空仓库里,何队长派社员来修葺了一番,尽可能做到刮风不透风,下雨不漏雨。队里分给我家一些稻谷、红薯和蚕豆,还有一堆白菜、萝卜。在当年,这样子,一方面就叫“盛情难却”,另一方面就叫“欢迎之至”。乡亲们很热忱,全都跑来嘘寒问暖,方言上的障碍容易克服,交流上的困难并不大。
大人忙大人的,小孩忙小孩的,在宽敞的禾坪上,我见到不计其数的麻雀,它们在空旷的田野里觅食,有时也会飞到禾坪中来,觊觎我家晒出的那点谷子,打着如意算盘。我的工作就是驱赶麻雀,父亲为了让我专心干活,特意用一只破箩制成捕雀神器,用细长的麻绳拴住支撑杆。麻雀一点也不麻痹,它们瞄上一眼就识破了这个陷阱,总是与破箩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我目不转睛,盯着它们的一举一动,但整天毫无收获。吃晚饭时,母亲还微笑着调侃了我一句:
“你眼睛珠子睁得臼圆的,灵雀子都不敢来自投罗网了。”
几位小伙伴比我穿得还要少,衣服上摞满补丁,有的没穿棉鞋,从烂袜子里钻出一两个脚趾头来,个个拖着长鼻涕,过一会儿就猛力回抽一下,手背上、脚跟上和耳廓上都长了冻疮,也没当回事。他们的身子骨普遍结实。有个小伙伴很友善,送给我七八个纸板,跟我在地上拍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我就跟他们玩在一起,打成一片,虽说也有个别孩子欺生,但动手的事情很少出现。
那个送我纸板的男孩子叫黄志荣,与我年龄相仿。有一天,他带了一只烤红薯送给我。我们坐在大石滚上聊起天来。
“城里是什么样子?”他好奇地问道。
“有楼房,有汽车,商店多,吃肉更容易。”
说到吃肉,我嘴里就清涎欲滴,这些天我吃的都是萝卜白菜,主食也是水煮蚕豆和红薯饭(红薯占三分之二)。饮食闹革命,已把父亲起初的奢望击成齑粉。
“再过几天,队里就会杀过年猪,每家都能分到几斤肉,还会干塘分鲢子鱼,你等着吧。”黄志荣给我透露了这个大底,我很开心,手中的那只烤红薯也变得更加美味了。
“你们家住在山下,山上埋了好多坟,晚上不怕吗?”我换了个话题。
“不怕啊,那些全是老坟,听说有的都一两百年了,人才能活多少岁啊,鬼能活多久?”黄志荣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说法,人怕鬼真没必要。不是说鬼要投胎吗?不投胎的鬼也不可能一直害人。当地的说法可能就是这么来的,新坟才有杀气,旧坟没有,与大土堆没什么区别。
“我爸说,明年要建新房子,他还说何队长都同意了。”我也向黄志荣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朋友之间应该礼尚往来。
“好啊,最好是把新房子建在我家附近,我们就好玩了。”看得出,黄志荣是真心实意接纳我这个玩伴。
黄志荣的消息很准确,队里果然宰了两头过年猪,分了肉,还干了几口塘,分了鱼,大家欢欢喜喜过新年。那个冬天可能是我童年遇到过的最寒冷的冬天,在火塘边,我用吹火筒吹嘘冒烟的湿柴,将红薯埋入灰烬中。前胸热了后背冷,脚板热了脑壳冷。父亲答应给我买几本小人书,却一直没有兑现诺言。母亲则跟姐姐们探讨如何把蚕豆、红薯、萝卜、白菜做出新花样来。有一天,他们将萝卜、白菜、肉皮、鱼头、红薯粉、辣椒、大蒜、生姜一起烩在吊锅内,味道蛮鲜美,全家围着火塘,吃得满头冒汗。
过了年,天气慢慢转暖了,父亲开始准备建筑材料,何队长也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主意,真就在黄志荣家附近的地方打起了地基。我最感兴趣的是几个壮劳力跟父亲一起板土砖,从田里取泥土,禾蔸子完全保留,说是这样更结实牢靠,木制的模子呈长方形,板出来的土砖很规整,长短厚薄完全相同。父亲要建三间正房和一间猪栏屋,队长就掐掐手指,算出要板足多少块土砖。杉树和松木都是现成的,屋梁和做家具的材料也应有尽有,木工和泥瓦匠在本队就能找齐。核计成本后,预算造了出来,杉木梁、茅草顶、土砖墙刷石灰水,不用黑瓦红砖的原因,就是为了省钱,队里确实有两栋红砖黑瓦房,更多的还是土砖茅草屋。
搬进新居后,父亲开始在屋后的坡地上栽楠竹,在新垦的荒地上种红薯和花生。屋前有个小禾坪,屋侧是个大菜园,按照父亲的规划,还要在房前房侧栽植一些果树,桃李梨柚是他的首选,枣和桔也在考虑之列。父亲已经彻底将“鱼米之乡”那四个字抛在脑后,他一门心思就是想用果木来给三间草屋做陪衬,让它显得更协调,不至于太寒碜。
我家周围也有几座旧坟,搬进新居之前,父亲放了一挂鞭炮,对着那些东倒西歪的断碑残碣口中念念有词:“各位芳邻受惊了,以后请多多关照,彼此相安!”我在旁边听了,心里直乐呵,又记起黄志荣说的那句话来,“人才能活多少岁啊,鬼能活多久”,也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是人心里有鬼。令我疑惑的是,父亲的胆量比谁都大,为何他仍要主动示弱,跟那些隐形的鬼魂讲和呢?
“草屋子好,草屋子强,草屋子冬暖又夏凉!”父亲逢人就唱。
当时,我以为这是父亲的真心话,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自我安慰。那年月,倘若父亲没有一点阿Q精神附体,是活不出体面来的,尽管这体面纯属虚幻。
土砖墙壁茅草屋的好处真不多。土砖远不如过了窑火的红砖、青砖那么坚硬,老鼠在墙上打洞,难度小,堵住一处,它们又在别处开工,防不胜防。此外,麻雀喜欢在屋顶作窝,腐草容易生虫,下雨易漏,刮大风最可怕,大半夜掀顶的危险都有。多年后,我在高中课本中读到诗圣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立刻记起自己居住过九年多的三间草屋,自然要比城里长大的同学感受更深刻,几次读出泪花来。杜甫的的大声疾呼余音震耳,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个理想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公示的,究竟要何时才能够完美实现呢?
我家离黄志荣家很近,只有一箭之遥,几个月后,我们就一同去黄合小学报名。当年,春季入学的好处显而易见,我们是在柳芽初绽的时节踏进教室,再过一个多月,“吹面不寒杨柳风”就会提供首批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