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光明日报》2018-11-30

喜鹊筑窝

南方的山区，树多，鸟多，鸟窝自然也多。

“鸟窝”与“鸟巢”，这两个名词意思相同，倘若细论感情色彩的厚薄浓淡，我喜欢“鸟窝”要远远胜过喜欢“鸟巢”，它显得温暖、亲切、柔和，甚至私秘。“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觉得“窝”甚至比“家”更令人轻松愉快，它所附带的归宿感也更为充分。

小时候，每遇陌生的大树，我必驻足仰望，好奇心总能随时随地开启。我想探察的是：大树上有没有鸟窝？共有几个鸟窝？如果机缘凑巧，我就仔细观看鸟窝的体积、形状和质量，猜测究竟是什么鸟儿构筑了这些窝巢。“眼睛不会像嘴巴那样习惯撒谎”，这句话有没有道理？“眼见为实”没错，“耳听为虚”值得商量，鸟儿的叫声同样能给我提供可靠的判断依据。

喜鹊是搭造鸟窝的头号能手，它们对建筑事业的极度热衷和乐此不疲超过了人间所有的建筑大师。队里有棵大槐树。树上有三个喜鹊窝，最小的那个窝若放在别的树上来看，也算是很大了。队里八十多岁的长寿婆婆陈娭毑告诉我，她小时候就见过这三个喜鹊窝，如此说来，称它们为百年老窝是不会有误的。一百年，要经历多少大风大雨的考验？这些鸟窝居然安如磐石，没有解体，没有破落，没有朽烂，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喜鹊的寿命只有十岁左右，一百年会有多少代喜鹊出入其中？是因为它们小心翼翼地维护了祖居，还是另有翻新改造的手段？我很想知道答案。

有一天，我看见几只喜鹊衔枝飞上大槐树，透过密叶的缝隙，我看见它们在窝里窝外忙碌。时不时从树上掉下枯枝来，一看就是陈旧的、褪色的、松脆的，有的枯枝上还沾挂着细碎的羽毛，闻一闻，有股子浓郁的气味，既不是香臭，也不是腥膻，我都怀疑字典里有没有一个字可以描述它。我猜出来了，喜鹊在修补它们的旧窝，用坚实的树枝把那些不再可靠的材料替换掉，它们具体是怎么操作和配合的？槐树太高太大，槐叶太繁太密，我没有望远镜，也无法爬上大树去就近观察，不可能一探究竟，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它们做工时非常严谨，时疾时徐的叫声也可能是进行交流和沟通。后来，衔枝的喜鹊更多了，做工的喜鹊仍然是开头的那几只，可见它们有明确的分工，绝对不是谁都来插上一嘴，乱补一气。鸟窝质量与安全系数直接挂钩，丝毫马虎不得。喜鹊忙碌了好些日子，有天早上，我听见满树的喜鹊喧叫，半晌不停，父亲听了一阵，他说：

“今天，怕莫是队里哪家大喜临门，好几年了，我没听见喜鹊叫得这样欢天喜地过。”

“不是队里哪家有喜事，是喜鹊自己有喜事！”我的语气很笃定。

“稀奇！它们有喜事，你听得出？伍伯什么时候把他的绝技传授给你了？神不知鬼不觉，不可能啊！”

“我不靠耳朵靠眼睛。前些天喜鹊一直在修补老窝，今天肯定是大功告成了。”

“嘿，我真想不到，你还蛮精心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连喜鹊在做什么都一清二楚，你应该去跟伍伯学些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伍伯懂鸟语，深知鸟雀的习性，讲起它们的特点来全都原原本本，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他曾告诉我，喜鹊的死对头是斑鸠。喜鹊的性情温和，斑鸠的性情暴躁；喜鹊搭窝搭得好，斑鸠搭窝没耐性，就往往蛮不讲理，强占喜鹊窝；喜鹊是和平主义者，不喜欢争斗，论打架，它们也不是斑鸠的对手。我想，伍伯只差讲出“鸠占鹊巢”那个成语了，意思全在话里。伍伯还说，斑鸠很会玩心计，它们不耐烦趴窝孵蛋，就偷偷地把蛋下在喜鹊窝里，喜鹊心中有数，但并不计较，照孵不误。我听了伍伯这番话，就更怜爱喜鹊，更讨厌斑鸠了。

我见过几次斑鸠抢夺喜鹊窝的闹剧，那是在大槐树之外的别处，全都是斑鸠得逞。然而大槐树是个例外，上面有三个大喜鹊窝，栖居着十多只喜鹊。斑鸠纠集不了那么多同伙来集体作案，喜鹊对基地和祖居的感情很深，也有誓死捍卫它的决心和斗志。由此可见，斑鸠固然凶猛蛮横，但真要是遇上团结一致的喜鹊群，它们也会望而生畏，望而怯步，就算反复打上多年的歪主意，最终也只能另外换个地方开张。

我十二岁那年，一连两日三夜罕见的暴风雨造成灾难，我家的屋顶被揭掉了一片，大槐树上的那只大鸟窝也摇摇欲坠，倾斜的角度不小。危房不修不安心，斜窝不修不安身。这回，我见识到喜鹊构筑新窝的盛举。它们将倾斜的老窝弃之不用，另选牢固可靠的树杈搭起了一座新窝，那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树上所有的喜鹊成员都参与进来，衔枝的往返不倦，筑窝的忙碌不停。

有一天，伍伯来找父亲下棋，站在大槐树下观看喜鹊筑窝，站了好长时间，兴致不减，似乎完全忘记了下棋的事情。我放学回家，见到伍伯，就问他：

“喜鹊为什么不拆掉旧窝，用现成的材料建造新窝？这样做省工省时省力啊！衔着树枝飞老远，多辛苦啊！”

“建新窝，尺寸不同，对材料的要求也不同，拆旧窝反而麻烦，也可能它们想趁此机会搭建一个全新的大窝。辛苦是辛苦，但只要心里高兴，做起来就劲头十足。你听，它们的叫声中只有欢快，没有抱怨。”

“喜鹊是怎么知道尺寸的？衔什么样的树枝好，多长多粗的树枝才合适，喜鹊怎么拿得准？”这个问题确实困扰过我。

“它们凭的是代代相传的经验，你没看到，飞到山里去找树枝的喜鹊是结伴同行，里面一定有负责指导的喜鹊，吩咐其它的喜鹊挑选哪些材料。它们的分工很明确，保证不会出岔子，捅娄子。”

喜鹊不愧为鸟类中的建筑大师，说不定古时候的巨匠鲁班都曾向喜鹊偷过艺。我给大槐树上的喜鹊计算了日子，二十九天后，一座全新的大鸟窝竣工了。当天夜里，我向父亲预言：

“明天早晨，大槐树上的喜鹊会比上一回叫得更欢更热闹，它们搭成了新窝，比那个旧窝更大更威风。”

“鸟窝也讲气派威风？没听说过。”父亲有点将信将疑。

“不仅威风，而且密不透风，相比之下，那两只旧窝就显得寒碜了。”

果然如我所料，第二天早晨，大槐树上的喜鹊叫得极欢极热闹，整个队里的社员都好奇，有什么天大的喜讯要降临了？我心知肚明，这回喜鹊为自己而喜，为自己而鸣，经历一场暴风骤雨之后，它们失去了旧窝，搭造了新窝，劫后余生的幸运，乔迁新居的慰藉，足够它们欢庆一番了。

每当我看见麻雀在我家茅屋顶上啄草打窝，我就用弹弓驱逐它们，痛恨它们给我家制造漏雨的麻烦，心里还有些瞧不起麻雀，为什么就不能跟喜鹊去学学，也群策群力搭造一个大窝？其实，我很清楚，麻雀没那个本事，它们的小嘴根本衔不起树枝，它们就只能在屋檐屋顶草垛草丛钻来钻去，东躲西藏。

喜鹊堪称鸟类中的建筑大师，太棒了！它们为何以报喜为己任？是如何将负能量转化为正能量的？即使遭遇了风险和灾难，它们仍可促使自己很快振作起来，高兴起来，行动起来，要说能耐，这才是它们最了不起的能耐。

伍伯有句话我至今还记得，那次他是说斑鸠的：“就算它们占据了喜鹊窝，过些日子，照样受罪，窝破了，它们不会翻修，不会重建，能快活多久？”

我把内心的敬意献给喜鹊，它们既是勤劳的、明智的，也是和平的、安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