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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唐朝诗人李群玉梦则做诗人醒则做隐士 |
分类: 文化随笔 |
首发于《西安晚报》2018-09-08
浮生暂寄梦中梦
唐朝是中国诗歌的极盛时期,优秀诗人宛若繁星璀璨。湖南僻处于南蛮地域,与京城长安遥隔千山万水,但是潇湘雅士可谓“雾豹远迹,文采益奇”,李群玉(字文山,澧县人)“宗师屈宋”,就是颇具代表性的诗人。
湖南近代文豪王闿运最喜欢“魏晋文章晚唐诗”,其高大上的原因是:魏晋文人和晚唐诗人多半放任不羁,以我行我素的风采个性取胜,以不折不挠的叛逆精神见长。李群玉卓有才华,获得过上佳机遇,既博取了皇帝的青睐,又获得了宰相的汲引,可是逸士跟野马同质,难耐缰辔的羁縻。
元朝作家辛文房著《唐才子传》,对李群玉不吝赞词:“清才旷逸,不乐仕进,专以吟咏自适,诗笔遒丽,文体丰妍。好吹笙,美翰墨。如王谢子弟,别有一种风流。”这个评价可不低,尤其是末尾那句“如王谢子弟,别有一种风流”。稍知中国古代历史的人谁不知道,在魏晋南北朝,王家、谢家均为江左望族中的望族,两家子弟多属龙凤中的龙凤,例如王羲之、王献之、谢玄、谢灵运,他们不仅以名士风度取胜,而且在文学艺术方面造诣极高。李群玉被比作王谢子弟,其大家风范可想而知。
李群玉才名早著,却不乐仕进,甚至都不肯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这怎么行?亲友强逼他赴举,他不得已敷衍了一次,就不肯吃二遍苦了。唐朝以诗赋取士,进士定额少(通常在三十名左右),行卷成风,过关难度大,想想诗圣杜甫屡次落第、困居京城的窘境,就不难明白了。裴休任湖南观察使,派专使致厚礼延请李群玉至长沙,勉励道:“处士被褐怀玉,浮云富贵,名高而身不知,神宝宁久弃于荒途?子其行矣。”裴休为国家珍惜人才,善意地敦劝李群玉舍名而务实,莫将上天所赐的才华长久荒废,该出仕时就出仕。应该说,裴休的勉励一度产生了不错的效果。
大中八年(854),李群玉四十七岁,从家乡澧州出发,徒步负琴,抵达长安,以草泽臣的身份诣阙上表,进诗三百篇。表中有一句话耐人寻味,“但虑寒饿江湖之滨,与枯鱼涸鳞为伍,瞑目黄壤,虚谢文明”,莫非他为生计所迫方始求官?这当然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其时,宰相裴休再度举荐李群玉。唐宣宗李忱遍览这位草野逸民的诗歌后,作出了“异常高雅”的佳评,欣然赐予锦彩器物。大学士仆射令狐绹上奏状称赞李群玉“苦心歌篇,屏迹林壑,佳句流传于众口,芳声藉甚于一时”,建议“授弘文馆校书郎”,唐宣宗准其所奏。官阶虽低,职权虽小,但身居清雅之地,还是很有面子的。
开元十九年(731),王维得岐王李范之助,扮作伶人,以琵琶曲《郁轮袍》博得公主激赏,遂打通关节,殿试时大魁天下。针对这件逸事,历代不乏负评。相比而言,李群玉进诗得授校书郎,纯属佳话,无人非议。唐末诗人周朴有句,“群玉才名冠李唐,投诗换得校书郎”,夸张固然夸张,赞佩之情则溢于言表。
闲云野鹤终归不耐烦官场拘束,李群玉做弘文馆校书郎的那点快意很快就被透支了。在长安,他的乡愁浓得化不开,“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更要命的是,他揪心地怀念往日的自由生活,为此不惜辞官。《请告出春明门》就把心思和盘托出:“本不将心挂名利,亦无情意在樊笼。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李群玉为何要急于逃离官场?这从他那首《放鱼》诗可探获若干消息。“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所谓“铦钩”,就是锋利的钓钩。鱼变为龙,方可享得自由自在,其重要前提就是必须拒绝香饵的诱惑,这又谈何容易。世间香饵最密集的地方是哪儿?当然是官场。李群玉要做一尾快活自由的鱼,就非得逃离它不可。
李群玉总是谋想着隐居山林,这个打不消的执念与寻常隐士沽名钓誉,寻取终南捷径,毫无共同点。他不乐仕进,宦情甚薄,乃是个性决定的。唯好友不出厚诬之言,在段成式的悼诗内,李群玉活脱脱是一位大傲哥:“酒里诗中三十年,纵横唐突世喧喧。明时不作祢衡死,傲尽公卿归九泉。”当年,李群玉为求逍遥而辞官,于他而言,并非失意,而是赎身。其《言怀》透露了个中消息:“白鹤高飞不逐群,嵇康琴酒鲍昭文。此身未有棲归处,天上人间一片云。”即便身有所栖又如何,心还是安顿不下,《送陶少府赴选》就有“迹同飞鸟栖高树,心似闲云在太虚”的表白。总而言之,李群玉不肯出让宝贵的精神自由去换取官场的世俗成就,更别说固守樊笼蝇营狗苟了。“张仪会展平生舌,韩信那惭胯下羞”(《献王中丞》),无耻的事,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摧眉折腰钻裆的事,他做不来,也不愿意做,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别忘了,李群玉是风流才子,他的宦情薄,但他的人情不薄,欲念还很活泼。其作品最为后世论者所盛赞的是七律《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诗题又作《杜丞相悰筵中赠美人》):“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不是相如怜赋客,争教容易见文君。”李群玉描摹美人的风韵情态,笔笔摇曳生姿,若非被“闪电”击中了内心柔软处,不可能如此灵魂出窍。李群玉的诗歌中不乏香艳的句子,《醉后赠冯姬》的“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语香弦”,《龙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之一的“团团明月面,冉冉柳枝腰。未入鸳鸯被,心长似火烧”,他还写过《赠妓人》《赠琵琶妓》《伤柳柘妓》之类的艳情诗。妙的是,他笔下的鲜花尤胜美人,譬如《临水蔷薇》:“堪爱复堪伤,无情不久长。浪摇千脸笑,风舞一丛芳。似濯文君锦,如窥汉女妆。所思云雨外,何处寄馨香。”迷醉也好,恍惚也罢,只要他肯继续在官场中厮混下去,美酒佳人何忧短缺?相比心灵的自由,欲望的受用蛊惑力还是不够强大。其《送人隐居》算是彻底的坦白,“平生自有烟霞志,久欲抛身狎隐沦”,欲望的蛊惑扛不过烟霞志的引领,“两卷素书留贳酒,一柯樵斧坐看棋”(《送隐者归罗浮》),这样的隐逸生活才是李群玉的终极向往。
《全唐诗》收录李群玉诗三卷,共二百五十八首。大中八年(854),李群玉诣阙上表,即已进诗三百篇,他于咸通三年(862)魂归道山,作品多有散佚。我最喜欢李群玉的七律《自遣》:“翻覆升沉百岁中,前途一半已成空。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修竹万竿资阒寂,古书千卷要穷通。一壶浊酒暄和景,谁会陶然失马翁?”如此达观洒脱,几人能够?颔联最妙,“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明白人啊!看得满通透。浮生短暂,仿佛在梦中做梦;世事迷茫,好像在风里听风。唯有求得竹林的寂静,读明白了古书中密密麻麻的困厄与显达,一壶浊酒匹配暄和美景,才能陶然自足,领悟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妙理。
梦则做诗人,醒则做隐士,这并非两面讨好的处世策略,而是左支右绌的精神苦况,陶渊明如此,李群玉亦如此。诗人痛点较低,无病也会呻吟。隐士痛点较高,之所以不愿去红尘中滚打厮杀,或许是因为他们冷眼旁观那些滚打厮杀者,舍弃个人自由,结果并不惬意,并不快心,于是幡然改计。真正的隐逸者乃是清醒的觉悟者,于他们而言,诗歌只是调味品,而非主食,这个判断纵有偏离,也不会相距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