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天津《今晚报》2017-01-26
年味儿
年关儿越来越近了,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这个切身感受,你有我有大家有。可是问题随之而来,年味儿究竟是个什么味儿?要准确定义它,十人之中少说也会有六人蒙圈。老实讲,面对这道题目,我就煞费了一番思量。
年味儿是年货的喜气味儿?是鞭炮的硝烟味儿?是老北风传递的饺子味儿?是雪地里飘送的腊梅味儿?是多收了三五斗的滋味儿?是走亲访友的兴味儿?是亲子弄孙的趣味儿?是收发红包的嘚瑟味儿?是奋勇网购的疯狂味儿?是叹惜时光逝而不返的惆怅味儿?是人皆团聚、我独孤处的凄凉味儿?全都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尽相同的感觉,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尽相同的体会。我对年味儿的理解是广谱的,其定义的疆域不窄,但在一个食文化管辖年关长达数千载的国家,若贸然离开一个大写的“吃”字去谈论年味儿,就很可能会落下博士卖驴、万语千言不着“驴”字的讥嘲。
小时候,我随父母落户在湘北山村,生活苦到了什么程度?吃饱肚子、鼓腹遨游竟是难以实现的伟大成就。在记忆的硬盘中,至今仍有一幕图景清晰如初:平日没肉吃,过年有肉吃,但我最想吃的那碗梅菜扣肉,从除夕夜一直摆放到元宵节,颜值不变,就像一个硕大的蘑菇头,切印清晰,却片片齐整。须知,这碗梅菜扣肉的完整度关乎到一个家庭的体面,有人来做客,也只吃周边的梅菜,不触及主要内容,主人则不停地劝客吃肉,热情十足,彼此的口水都在嘴里打了九十九个来回,却没人肯做失礼的冒失鬼。只换梅菜,不换扣肉,是这个节目最精彩的地方。每天吃饭,我都在惦记和算计着那碗扣肉,可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得手。某天,我见小猫蹦到餐桌上,于是心生一计,从碗橱中偷出一块扣肉来,躲到后山去品尝,那滋味“胜却人间无数”。小猫被栽赃,自然有口难辩,但父亲的心思极细,碗橱加了木栓,小猫纵然会轻功,怎么可能偷得到扣肉?家人都将怀疑的眼光锁定在我身上,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将我摁在床边,用竹片狠打。偷肉是小罪,撒谎是大罪,栽赃是重罪,数罪并罚,屁股开花。多年后,我无意中看到林琴南先生将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翻译成《块肉余生述》,不禁心有戚戚焉。这个译名真是太传神了。那一刻,我又口舌生津,想起了那碗梅菜扣肉,想起了那只无辜的小猫,想起了那次不同寻常的挨打。
当年,元宵节一过,全家如释重负,那碗扣肉终于到了开禁的日子,总共十二片,我已偷尝一片,还剩十一片,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已打出如意算盘:全家五口人,每人分两片,还多一片,我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多分一片,理所当然。如果父亲真的这么分配,那就太美满了。然而我的算法只是一厢情愿,父亲另有安排。他第一筷子就挟出两片,给了猫、狗各一片,还抚摸瘦弱的小猫,安慰它:“你受过冤枉,这块扣肉是你该得的!”然后,他又对那条摇尾的黄狗说:“年都过完了,你也吃块扣肉吧!”对于父亲这种暴殄天物的做法,我深心里不以为然,尤其是他喂猫时话中含刺,令我浑身不自在,不舒服,但此时最为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生闷气,而是吃扣肉。我到底吃了两块扣肉,还是三块扣肉?这个数据相当关键,现在我却记不清楚了,可见当时手忙脚乱,反而有点食不知味。
年味儿是什么?别人会有别人的答案,我的答案很简单:就是那碗梅菜扣肉的味道,它香喷喷的,黄澄澄的,圆溜溜的,端居桌上,仪态万方,令我天天挂念,令我餐餐垂涎,见之而心怡,闻之而色喜,却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贫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中有个经验值得一记:真正的体面不是炫富若山,而是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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