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时间一晃就过去二十多年了，那个暮春时节，在长沙县跳马乡白竹村，作家王开林与几位文友拜谒了左宗棠墓。墓地并不开阔。面对墓庐四周的松柏，王开林默无一言。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撰写一篇长文，将左公的个性、风骨、智谋、战功一一呈现给读者。
　　这篇长文就是《破天荒相公》，开篇的文字是这样的：“左宗棠合该建奇功，获盛名，登高位。试想，一介书生，多的是才，是智，已相当了不起；他还武健刚强，具有凌轹古今的胆魄，岂非得天独厚？”
　　王开林与左宗棠的隔空对话，就在他撰写那篇《破天荒相公》时开始了，彼此袒露性情，一问一答，不打半句诳语。左公依旧口无遮拦，实话实说……

   读书人怕就怕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我的初衷是尽可能全面、系统、深入地掌握各门实学，运用自如，兼济天下

王开林：中堂出生于湖南湘阴县，祖上以耕读为本，父亲是塾师，教书二十余年，两袖清风。二十一岁时，中堂乡试中举，嗣后三度进京会试，名落孙山，从此绝意科举，潜心钻研经世致用之学。敢问中堂，这样做的初衷是怎样的？
　　左宗棠：年轻时，我写过一副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亲友都说这是我的壮言，其实这是我的实话。相比四书五经，我更喜欢阅读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对兵、农、漕运、河务、盐政、舆地之类的书籍兴趣浓厚。科场功名只是进身的阶梯，经世致用的学问才是执政之钥、治国之本。读书人怕就怕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一旦遭遇乱局、险局、困境、绝境，徒有想法而无办法。我的初衷是尽可能全面、系统、深入地掌握各门实学，运用自如，兼济天下。

这次会面，林宫保手书一副对联赠我，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我一生足迹遍及江南塞北，总以此联相随，珍若拱璧

王开林：道光己酉年（1849）冬，林宫保（林则徐）自云贵总督任上称疾还乡，途经长沙，泊舟江上，派人送来请帖，邀约您前往把晤。敢问中堂，这次会面主要的话题是什么？
　　左宗棠：林宫保染病，但兴致未减，援古证今，议论风发泉涌。我研究过西北边疆的历史地理和风俗人情，于是不揣浅陋，尽陈愚见。林宫保听罢，拍着我的肩膀说：“他日能建奇勋于天山南北，完成我毕生志愿的人，可能就是你吧。”这次会面，林宫保手书一副对联赠我，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我一生足迹遍及江南塞北，总以此联相随，珍若拱璧。我敬佩的古人是诸葛孔明，今人是林宫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宫保如此讲来，亦如此做来，知行合一。

我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该做的和能做的差事，心安理得

王开林：当年，胡林翼盛赞中堂“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潘祖荫也在奏折中强调“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相比年长一岁的礼部侍郎曾国藩、年轻六岁的翰林学士郭嵩焘，您年至不惑，仍然在湖南巡抚衙门充任幕僚，真的能够沉得住气吗？
　　左宗棠：孔子说过：“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起初，我辅佐张宫保（湖南巡抚张亮基）坚守长沙城。张宫保调离后，我回家读书种地，骆宫保（湖南巡抚骆秉章）三顾茅庐，诚意可感，我再次出山。他知人善任，而且用人不疑，放胆放心让我办差，我便当仁不让。他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有人反感我用权如用刀的利落劲头。全都随他们高兴。我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该做的和能做的差事，心安理得。四十岁仍算得上年富力强，前面有大把的良机静待我去捕捉，而不是我苦等一两个良机露出慈眉善目。

在世人的心目中，孔明一直是“忠勤”和“智略”的双料冠军。论忠勤，我不遑多让；论智略，彼此各有所长。至于说到成就，时代不同，难易有别，不宜简单对比

王开林：我记得中堂有一副对联流传甚广：“文章西汉两司马，经世南阳一卧龙。”此联以大才子司马迁、司马相如的文章和南阳卧龙诸葛孔明的经世之才自况。在书信、言谈中，您也喜欢以“今亮”、“老亮”自称。敢问中堂，这种“诸葛亮情结”缘何而起？
　　左宗棠：天底下有两种人，以真性情示众的不多，以假面目欺世的不少。我是前者，始终心口如一。诸葛孔明躬耕垅亩、高卧南阳时，“自比管仲、乐毅”，没有谁嘲笑他吹牛。及至他走出茅庐，殚精竭虑，成为千古贤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孔明讲得起，我也讲得起。在世人的心目中，孔明一直是“忠勤”和“智略”的双料冠军。论忠勤，我不遑多让；论智略，彼此各有所长。至于说到成就，时代不同，难易有别，不宜简单对比。

我的战术是缓进速决，起初示人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旦决战，即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王开林：中堂智略过人，善于审时度势，是公认的战术大师，以霸才无敌而著称。当初，中堂创立楚军，仅有区区数千人，却指挥若定，策应七百余里，曾宫保（国藩）对此心服口服。敢问中堂，您的战术要领有哪些？
　　左宗棠：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带兵作战，在精不在多。我以“节兵裕饷”为本谋，精简兵员，饷银充足，军队的战斗力更为强大。我的战术是缓进速决，起初示人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旦决战，即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我严明军纪，收复新疆时，向全军下令：“大军所至，勿淫掠，勿残杀。王者之师如时雨，此其时也。”我军每克一地，皆以抚绥百姓为急务、要务，众至如归，则后方稳定。我待将士以诚信相感，与之同甘共苦，他们吃哪样伙食，我就吃哪样伙食；他们住哪样军帐，我就住哪样军帐。将帅爱兵如子，则能得其忠心和死力。

我的双手是用来兼济天下苍生的，不是用来中饱私囊的。大丈夫留名当留万世名，这个名应该是美名、芳名，而不是污名、臭名

王开林：《清史稿·左宗棠传》夸赞中堂“志行忠介”，“廉不言贫，勤不言劳”。敢问中堂，您的大力金刚手为何不是抓钱手？
　　左宗棠：贪财好货者，其行不洁，其品不高，其志不远，纵不身败家破，亦已名裂德丧。我的双手是用来兼济天下苍生的，不是用来中饱私囊的。大丈夫留名当留万世名，这个名应该是美名、芳名，而不是污名、臭名。

   我想，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第二个方面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王开林：论事功之伟，中堂在同时代的元勋大臣中堪称翘楚。敢问中堂，您的一生得力处是什么？
　　左宗棠：我想，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生逢多事之秋，正可建奇功，立伟业，但谁也不能指望好运气明里暗里从头到尾一直帮忙。我以胆大、心细、智圆、行方去应对千头万绪和千变万化，于政事、军事历练日久，遇到难题，自然就能使出郢人挥斤斫垩的本事。第二个方面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看准了出类拔萃的人尖子，就要让他充分施展身手。比如说，刘寿卿（刘松山）是我最为倚重的大将，不幸中炮身亡，谁来接掌他的老湘军？我力排众议，擢用刘毅斋（刘松山之侄刘锦棠），他手握重兵时，年方二十七岁。毅斋战功赫赫，遂成一代名将，这证明我没有看走眼。

   牛能吃苦耐劳，我也能吃苦耐劳；牛能负重行远，我也能负重行远。在西北时，我还自称为骆驼，骆驼也跟老黄牛一样不怕苦，不怕累，以坚忍著称

　　王开林：中堂办大事，立大功，成大名，除了以上两个方面的得力处，是否还有赖于自己的性格特质？
　　左宗棠：我经常对人讲，我是牵牛星降世。有些人口里恭维，心里肯定不以为然。讲明的，这个牛，我还真不是吹的。你想想，牛能吃苦耐劳，我也能吃苦耐劳；牛能负重行远，我也能负重行远。在西北时，我还自称为骆驼，骆驼也跟老黄牛一样不怕苦，不怕累，以坚忍著称。有人传说，曾宫保（曾国藩）是蟒蛇精投胎，依我看，他也是牛变的，极其勤苦，连荷叶塘的侯府也没回去住过一天半日。

我还特制挽联一副，表明心迹：“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毋负平生。”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一生得罪过许多朋友，全是因为性子太刚，言语太直，少有回旋余地。

王开林：中堂与曾宫保（曾国藩）并世齐名，可谓绝代双骄，一时瑜亮，本该惺惺相惜。敢问中堂，您与曾宫保晚年失和，究竟是何缘故？

左宗棠：曾宫保与我性情迥异，他是阴柔内敛，我是阳刚率性。他办事喜欢慢工出细活，我办事喜欢快刀斩乱麻。可谓冰火两重天。他作语调侃过我：“季子才高，与人意见时相左。”我也作语调侃过他：“藩臣辅国，问伊经济又何曾？”许多人都认为他意在打趣，我意在较真，其实不然，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世人皆知，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很深的“误会”，我们心高气傲，谁也不愿率先道歉，那个死结就摆在原地，很难解开。曾宫保谢世后，几十年交谊一下子历历在目，我很是伤感哀痛，在家书中写过这样的话：“曾侯之丧，吾甚悲之，不但时局可虑，且交游情谊也难恝然也。已致赙四百金。”我还特制挽联一副，表明心迹：“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毋负平生。”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一生得罪过许多朋友，全是因为性子太刚，言语太直，少有回旋余地。　

   我大儿孝威克绍箕裘，不幸在西北军营受寒染疾，英年早逝，令我痛心。帐中大将刘松山堪称国士，中炮阵亡，亦令我痛惜不已

王开林：敢问中堂，您有没有什么憾事和痛心事？
　　左宗棠：有，当然有。我大儿孝威克绍箕裘，不幸在西北军营受寒染疾，英年早逝，令我痛心。帐中大将刘松山堪称国士，不幸中炮阵亡，亦令我痛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