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羊城晚报》2016-05-18）

悲喜的大反转

    一位教授九秩华诞，门生弟子二百余人聚集在大学图书馆的电教中心，为老爷子庆生，仿佛众星拱月，将他扶上一把摆在核心位置的太师椅，全场掌声雷动。校长的开场白之后，三十余位高足弟子依序登台，深情讲话，落力表演，诗词、书画、对联、朗诵、歌舞、鲜花应有尽有，大屏幕上同步播放老爷子杏坛生涯的诸多光辉业绩，光是观看幻灯片和视频，即知“桃李满天下”并非夸张，诚可欣慰。老爷子的教育成就不小，现场的弟子们又齐心合力将它放大十倍、百倍。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喜庆的日子，大家图求一乐，免俗并不在计虑之列，把马屁调制得尽可能芬芳些，也无人反感。有人盛赞“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有人欢呼“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有人清唱黄梅戏《庆寿》，节目一个接一个，老爷子被一众门生弟子捧上云端，无比受用，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庆生活动并非完美无瑕，一位高足弟子脱口而出的祝词就令老爷子悲从中来，泪流满面。那句祝词的原版录音是“祝愿敬爱的老师长命百岁”，即使吹毛求疵，也很难说这句祝词有什么不够妥帖的地方，但它猝然击中了老爷子内心深处的痛点。电光石火间，寿星暗自做完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从九十大寿到长命百岁，充其量只有十年好活，他脑海中蹦出的四个汉字便是“来日无多”和“死期将至”，你说，他是不是应该老泪纵横？

 悲喜只隔一层皮，这层皮的厚度很可能不足一毫米，坚固度可想而知，洞穿它，根本无须刀尖和子弹头。

 欧·亨利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可谓五味杂陈，令人读罢百感交集。比如说《麦琪的礼物》，乍一看去，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再加琢磨，则会心不远，连贫穷也无法抹杀的爱情才是真爱。泪与笑犹如硬币的两面，深潜心底的感悟奇妙无比。又比如说《项链》，玛蒂尔德生性虚荣，为此买单，劳累多年后，方得解脱，却听好友告诉她那条钻石项链竟是廉价的仿制品，顷刻之间，如释重负的喜悦荡然无存，残剩的乃是满地伤感的碎片。《项链》无异于一篇人生寓言，主人公从虚荣的仙境出发，抵达的却是真相的雷区，长路上铺满荆棘，要买断一个教训，代价着实高昂。

 希区柯克执导的悬疑惊悚片既卖座，又耐人寻味，主要原因就是剧情之反转令人信服。你有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紧银幕上每个形迹可疑的人物，冷静地分析他们的言语、表情和行为，自以为锁定的对象就是真凶，正确答案却并非如此。得意的小人、遁迹的歹徒、深藏不露的幕后主使者，他们原本在暗处庆幸和逍遥，却由于某个细节的疏漏，被人逮住破绽，最终原形毕露，真相大白，蒙冤者得以洗冤，被疑者得以释疑，真凶则受到应有的惩罚。剧情的大反转就是悲喜的大反转，影片的高潮在此，观众的快意也在此。

 人生在世，无论是谁，都必须扮演多个不同的角色，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莫不是在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自由转换。局内人有局内人的悲喜，局外人也有局外人的悲欢。《桃花扇》中有一段《哀江南》的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管你身处局内或局外，这样的陵谷变迁都会在内心激起不小的波澜。

 倘若你有闲工夫，与其往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寻找悲与喜的泪痕笑影，还不如浏览中国古代历史，许多传主上半场还在升官发财，下半场就已杀身灭族，喜与悲，二者仅隔数行、数十行文字。

 倘若你对经济生活更感兴趣，长年观察中国的股票市场和期货市场，就不难发现，市场中人全是悲喜中人。那些渴望财富暴增的急性子股民多半笑呵呵进场，泪汪汪出局，尽管这类剧情早已俗套得不能再俗套，但是你一味嘲弄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是不公平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尝言：“中国股市还不如赌场，没有哪家赌场准许庄家偷看底牌，在中国股市中庄家却可以偷看底牌。”如此一来，闲家散户能染指分羹的又有几何？

 悲喜犹如冰火两重天，二者只隔着一层薄皮，在它上面，既可能是青龙白虎的纹身，也可能是高手的彩绘或庸手的涂鸦。结果倒是明确的：真相只有一个，揭晓之时，彼此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准悲与喜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