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羊城晚报》2016-01-06)
几位麻友

有人说,“业余时间,打麻将比练瑜伽的好处要多得多”;有人说,“饭后打八圈,赛似活神仙”;还有人说,“麻将是凝聚家庭、稳定社会的万应神器”。在雀坛,这些快语流行甚广,全都好听好玩,你是否认同,则另当别论。
我的“麻龄”不下二十年,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那一段,在牌桌上挥霍了不少时光。当年,几位麻友聚会切磋,口号是:“不做无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这样子咋呼完了,就算于己于人都有了合情合理的交代。
论名目,麻友远不如学友、笔友那么高雅脱俗,也远不如战友、狱友那么亲密无间,但是它的“含金量”并不低,紧固度也并不差。
我记得,有位单身麻友借住的房子设计奇特,中间被走廊断开,洗手间在另一边的人家。去他那儿打麻将,好处是不会吵到别人,坏处是解手困难。夜里,大家只能对准塑料桶方便。四条好汉“你方唱罢我登场”,结果不妙,天亮前,水漫金山,主人赶紧撂牌,用布拖把去抗洪抢险,大家笑成一片。此后,他换了个铁制马桶,硕大无朋,以应对非常之人所做的非常之事,大家的意兴反而见淡不见浓了。
在麻将桌上,数“狠角色”,还看民国:梁启超一边手挥白板红中,一边还能口授专栏文章;胡适屡战屡败,居然也有斩获,他的著名论断“麻将中有鬼”被公推为雀坛第一定律;段祺瑞的智囊徐树铮喜欢在牌桌上品鉴各色人物,往往八九不离十;大学问家黄侃在日记中自责“日事蒱博而废诵读”,但他对自己的牌技颇为自负。
我先后交往的几位麻友,个个斯文,与民国大师相比,虽然盘外功夫稍欠火候,但谐趣并不短缺。
有位“墨镜哥”,是当红的名记者,但他很忌讳别人叫他“名记”。对于捞海底,“墨镜哥”情有独钟,下手之前,必行仪式,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莫怪老汉,辣手无情!”如果他捞到了鲜张,就会猛然站起,把自己的牌逐一摁倒在桌上,仰望天花板,仿佛仰望西斯廷教堂穹顶上仪态万方的天使们,双手敬献三个飞吻。倘若幸运女神溜号翘班,他不幸沦为了炮灰,就会效仿那匹来自北方的独狼,报以一声长啸。
有位美女编辑喜欢开杠,扔出骰子之前,右手轻抚麻将牌,同样有句咒语要断开念:“祖坟上——冒青烟!”由于她的命中率明显超过旁人,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她是湘西女巫。每当她开杠时,我们眼前就会产生幻觉,仿佛真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腾。然后呢?满屋子就都是脆若银铃的笑声。某晚最邪门,她家祖坟居然连冒五次青烟,直呛得我们垂头丧气,大眼睛狠瞪小眼睛。
有位“胖大海”,个头不小,胆子贼小。天空飘下一两朵雪花,树梢坠落三五片枯叶,他能够勉强扛住,倘若面前摆放着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牌,他就扛不住了,先是额角上冒汗,然后手指颤抖,听牌之际,准定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从丹田发声:“怎么得了,眼看要出大事了!”我们就打趣道:“究竟是天花板会塌下来,还是地球会毁灭?”照例,他用花腔男高音回答:“你们将欲哭无泪!”此后,大家仿佛商量好了,个个拆门子扣张,除了自摸,“胖大海”别无出路。结果如何?我们笑了,他却如同龙虾被开水浇了一身,脸红脖子粗。
还有一位码字的兄弟,不常来,这并不是说他的牌瘾不大,而是他“眼看不行了”,中等程度的青光,瞧什么都模糊。跟他打牌最好玩,他摸牌、出牌不慢,看牌却很慢,瞳孔聚焦不易,于是他要求大家报张。某晚,他有一手万字清一色,地球人都知道,于是大家都扣住万字不打。“墨镜哥”听牌后决心顶风作案,他冒险打出三万,却公然谎报为三筒,奇怪的是,“青光哥”若无其事,并未提请验牌,再过四轮,他自摸成功,和的竟然就是边三万。至此,“青光哥”结案陈词:“别以为你的花脚乌龟能蒙骗我,那张三万只不过是我放生的小鱼苗,在你们明亮又可爱的大眼睛里,什么时候,我是一个贪图蝇头小利的俗人,呃?”牌桌上,胜者为王,赢家好说话,“青光哥”把“墨镜哥”比作掩耳盗铃的“灵泛马子”,他大智若愚,功夫在牌外,轻轻松松就收获了满囊满袋的欢喜。
回想峥嵘岁月,我的身影在雀坛出没过许多回,和过大牌,点过响炮,冲锋陷阵的快感和痛感却并未刻骨铭心。玩的就是心跳加快,玩的就是沙漏颠倒,如此而已。一旦厌倦,我就敬鬼神而远之。
几位麻友已各奔东西,彼此很少再联系,有的离开了这座省会城市,有的淡出了朋友圈,有的依旧是名闻遐迩的“雀坛钉子户”。相聚有缘,缘尽则散,散后再度回想,往事犹如香炉中腾起的那缕袅袅娜娜的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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