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在秋阳下仰首
(2015-10-04 10: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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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逝水年华 |
分类: 原创散文 |
(已发表于天津《中老年时报》2015-10-04)
在秋阳下仰首
老人在秋阳下仰首,他的目光中再没有疑惑。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敲开每一个日子,如同敲开坚硬的核桃。
他守着长夜里的烛光,宁静如一本古奥的辞典。这时,他内心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比千年前被盗空的墓穴还要幽静。
面对棋枰,命运是唯一的对手。年轻时,他一味地进击,命运似乎居于下风,处于守势,却滴水不漏,无隙可乘。他想,这样子僵持下去,不斩截,不惊险,莫如逞能一击来得痛快淋漓。最凌厉的攻势就此成为强弩之末。中年一到,命运落子如飞,而他的棋路多半滞塞不畅,一再陷入长考。命运却意定神闲,胜券在握。谁能体会他中盘认负的伤感?失败的滋味真是太苦涩了。晚年,他多次复盘,算度之精非复当年可比,一一检视自己的棋路,终于明白,那些庸招俗式断送了他的胜果。命运其实并没有强大到所向无敌。一盘棋只下错了几步,但铸成败局,再难扳回。
老人叹息着,抚乱棋枰上的黑子白子。人生如何,不是比谁对得更多,而是比谁错得更少。有的人希图得到完美的棋局,却失去了胜利。有的人希图得到胜利,则失去了完美的棋局。平衡是如此的重要,然而很多人只想到以攻为守。当然,旷达的人也会明白:失败使人难过,但并不使人羞辱。事实上,能够胜得了命运一子半子的人寥寥无几,命运收拾庸人,从来就不费吹灰之力。
烛光熄灭,留下沉寂的夜晚,老人完全搁下那盘棋,不再想它。
许多的信由一根红色的缎带束紧。恋人,那些青年时代的恋人,永远是生命中的春水。在胸怀中荡漾、回转,源头愈远,流程愈长。每每想到她,他血管中最后一滴血就会迅疾地冲向头顶。她藏入一座深深的林子,他一生都在寻找这头小鹿。她将初恋交付给他,他托举它,如同托举世间最珍贵的瓷器。如今,他站在废墟的边缘,呼唤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回音。
老人凝望着火光,凝望着灰烬,眉毛抖动着,眼神忽明忽暗。
他与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为夫妻。在小小的居室里,他享受王者的尊贵。她侍奉他,唯恐不周,却从不留意他心中的秘密。她感到幸福,而他也觉得这种生活差强人意。他知道,爱情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都经营不好的事业,凡夫俗子用可笑的心法和手法调制“鸡尾酒”,这种黄汤的味道能够胜过咳嗽糖浆就不错了。
“天才得万物之神髓,庸才得万物之糠皮。”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老人喜欢去江边徜徉,那轮辉煌的落日,如同悬挂在船桅上的铜钲。江水匆匆流逝,它奔向大海,奔向远方的母怀。他知道自己的归宿——漫漫长夜,无法醒转的睡眠,一切将消失得无迹可寻,而今生今世的梦想也正可以有一个干净利落的交代。
他想知道死亡的滋味究竟如何,它是否真像一小杯鸩酒?喝下它,就能听得见血液的沸腾和心脏的爆裂。他等待这最后的节日,向往与死神有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恐怕他难以如愿,因为死神总喜欢暗箱操作,以保住他神秘莫测的魔力。
荣誉和地位已与他无缘。世人飞蛾扑火,他曾在离灯塔很远的地方就迷失了方向,这也不坏,他至少保全了良知,没有在污泥浊水中辱没灵魂。
老人将自己包裹在一大团烟雾之中,一时间我看不清他的真容。他在微笑呢,一棵老树,哪怕掉光了叶子,被雪压弯了枝条,仍有足够的力量来刻画冬天的肃穆。
戏已经演完,谢幕并不重要,台下稀稀落落,没有多少观众。他感谢他们,既不叫好,也不使坏,安安静静地退场,未置一词。评说自己的生活总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他想,这出戏不设悬念,也无噱头,仅仅符合三一律,确实太平淡了。
老人作古,我进入他的书斋,古籍浩如烟海,足以淹没无数世代。他留下这些书,本意并非期望我成为淹通博达之士,而是给我提供一个智慧的空间,暂忘人间烦恼。
书斋岂不是太小了吗?外面的世界,熙来攘去,利切名深,而老人似乎是一只海滩上被潮水遗落的贝壳,倾听着远处的波涛,心中一片空明。
他不像别人那样看够了生活的冷脸,也不像别人那样气苦无奈,他在自己的心中营造了一片乐土,因此他不需要借助“祖传膏药”来敷治自己的伤痛。老人在秋阳下仰首,那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了异乎寻常的骄傲,为他的白发,也为他纯净无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