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天津《渤海早报》2015-09-30)
学佛与还债
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5),有两位姓王的文臣武将为举国上下所瞩目:宰相王安石变祖宗之成法,边帅王韶灭西夏之气焰。王韶收复了西部边塞的多个军事重镇,时人谓之“以奇计、奇捷获奇赏”,四十多岁就荣升为枢密院副使(与参知政事平起平坐)。王韶统领宋军攻城拔寨,杀人如麻,该杀的敌军将士他放胆杀了,不该杀的平民百姓他也忍心杀了。由于滥杀无辜,落下悔恨,这就成了他晚年难以治愈的一块心病。王韶学佛,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将自己万劫不复的灵魂从地狱中解救出来,洗涤干净。
王韶常请高僧佛印升座说法,佛印法师明白他的本意,每每为之焚香,口中喃喃有词:“此香奉为杀人不眨眼上将军,立地成佛大居士!”王韶听完祷告后,顿觉心安。可是没过多久,故态复萌,他又疑虑重重,跑去向祖心法师请教:“昔未闻道,罪障固多,今闻道矣,罪障灭乎?”祖心法师从不故弄玄虚,他的回答极其平实:“如有人贫时负债,及富而遇债主,其必偿乎否也?此债必偿。虽闻道矣,奈何债主不相放耶?”祖心法师的答案有点像是民谚所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学佛闻道并不能勾销罪孽,免除债务。王韶听了祖心法师的这番话,怏怏不悦,心病有增无减。
有一天,王韶游览金山寺,他用同样的问题请教众僧,出乎意料的是,众僧的说词非常一致:王韶遵照王法杀人,就如同大船行驶在水中,压死了水底的螺蚌,纯属无心之过,他不必为此焦虑不安。
当时,有一位年长的学士叫刁约,学佛多年,很有心得,退休后,定居于金山(今镇江)万松堂。某日,在长老座间,王韶仍用那个揪心的问题请教高僧大德,结果众说纷纭,只有刁约缄默不语。私底下,王韶特别想听一听刁学士的意见。刁约问他:“不知贤打得过心下这个魔念否?”王韶没有必胜的把握,刁约接着说:“以某所见,贤打它不过。若打得过,自不问也。”王韶无言以对,内心益发怔忡不安。
五十二岁时,王韶背部长出一颗大毒疮,终日趴在床上,闭目不视。医生对他说:“看病亦须看眼色,枢密试开眼看。”王韶实言相告:“安敢开眼?斩头截脚人有许多在前。”黑夜被噩梦占领,白昼被幻觉包围,王韶的精神世界彻底沦为了废墟。背上的毒疽溃烂成洞,依稀可见腑脏,其状惨不忍睹,由于医药罔效,很快他就奄然物故了。
佛家强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何王韶放下屠刀之后,悔恨之后,学佛之后,修行之后,其深重的杀业依旧无法清空归零?
在王韶的个案中,追债的是那些“斩头截脚人”,是他幻视到的鬼魂。中国现代史还提供了另外一个典型的案例,堪称离奇,追债者竟然是遇害者的女儿。
1925年10月,大军阀孙传芳自封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发动战争,与奉系军阀张作霖争夺地盘。其后不久,孙传芳亲自下令杀害了被俘的奉军主将施从滨,在安徽蚌埠车站暴尸三日。施从滨的女儿施剑翘誓报杀父之仇,十年不懈,终于在天津的功德林佛堂中开枪击毙孙传芳。有人说,这桩奇案有国民党军统局介入的痕迹,有借刀杀人的嫌疑。原因是日本特务头目土肥原贤二与孙传芳有过秘密接触,引发了杀机。不管内幕如何,施剑翘的身份是“追债人”,这一点确凿无误。
孙传芳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他有句名言——“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竟将寡人妻、孤人子、墟人庐、堙人井当成赏心乐事,由此可见其鬼蜮之心、豺狼之性。晚年,孙传芳退居天津,皈依佛门,自以为找到了躲债、逃债的好地方,从此可以勾销债务,落得一身清爽。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孝女施剑翘与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寻踪觅迹,追至佛堂,来讨还积欠多年的血债。
据说,孙传芳学佛很虔诚,参禅也很用功,捐钱做功德十分慷慨,但他欠债如山,要偿还“驴打滚的高利贷”,已经力不从心。
还是祖心法师的那句解答到点到位:尽管欠债人学佛闻道了,奈何债主不肯放手。世间法就是如此。当初,他们放胆挂账打白条时,应该先想明白,行恶之后,即休想免责和逃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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