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上海《解放日报》2011-08-29)

(“日常生活”专栏）

过情之举最骗人

    《世说新语·伤逝》记载了王戎的一句名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感伤儿子夭折而有此慨叹。

    人是世间最典型的感情动物，除了王戎所说的“忘情”、“不及情”和“钟情”三类，至少还可以添加“任情”、“矫情”和“过情”，合并而为六类。其中，“不及情”相当于无情，忘恩负义之辈冷酷凉薄，通常是无情的。忘情者自由，任情者自肆，钟情者自苦，矫情者自欺欺人，过情者内心阴暗，最具有欺骗色彩。如果谁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人之常情，其忠诚达到不可思议的狂热程度，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应该多留神提防他才行。

    春秋时，烹调高手易牙是齐国的头号大厨，他使出烹龙炮凤的手艺，深结主子的欢心。齐桓公吃惯了美味佳肴，胃口被吊得越来越高，有一天，他感叹道：“世间的山珍海味我都吃遍了，只有婴儿肉未曾尝过！”易牙没吱声，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把齐桓公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翌日，易牙请齐桓公品尝一道新菜，肉质极其鲜嫩，入口消融，没有任何菜肴的色香味可以与它相匹敌。齐桓公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肉？我从未吃过啊！”易牙如实禀报：“这道菜的主料就是我家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历史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它肯定还有下文，齐桓公很可能恶心反胃，但他绝不会责罚易牙，以杀人罪将他当街斩决。为了让主公吃到天下绝味，易牙连自己的幼子都可以忍痛割爱，这样的忠臣就算齐桓公派人大白天打着灯笼满世界寻觅，又能找到几个？管仲临终时，齐桓公问他易牙可否继任国相，管仲说：“是人都爱护自己幼小的儿子，易牙竟将他做成菜肴讨好主公，这种残忍之徒，又会真心爱谁呢？”齐桓公鬼迷心窍，把管仲的遗言当成耳旁风，重用奸臣易牙和竖刁，最终被这群乱党围困在宫中，一代霸主，竟被活活饿死。

    易牙将儿子烹给齐桓公吃，以伪忠假爱预埋伏笔，管仲识破了他的心机，无奈齐桓公被蒙在鼓里，至死不悟。无独有偶，乐羊与易牙异代不同时，却异曲同工。战国初期，魏国大将乐羊以暴凌寡，率领强大的魏军攻打蕞尔小国——中山，中山国君情急之下，派人捉住乐羊的儿子，将他当成要挟的资本，逼乐羊签订退兵的盟约。乐羊不愿无功而返，魏军的攻势非但没减弱，反而更加凌厉。中山人一怒之下，将乐羊的儿子熬成肉羹，派人送到魏军的帅帐，乐羊居然当众将一盅肉羹吃得干干净净，借此公开表白他对魏文侯的耿耿忠心。乐羊的招数太过离谱，其惊悚效果比白日撞鬼还要厉害得多，魏文侯听说后，也受不了这番恶补，尽管在日后的庆功宴会上他赏赐给乐羊的金帛异常丰厚，但他从此冷落了这位以极端不人道的方式表白忠诚的铁血将军。

    过情者易牙和乐羊不爱子，又何谈忠君？他们汲汲以求的是权力和功名，齐桓公没看穿，魏文侯倒是识破了，在这一点上，谁更高明？一目了然。

    功名富贵戕人性灵，误人极深，官场沦为过情者趋之若鹜的秀场，不足为奇。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曾上演过一幕又一幕匪夷所思的荒诞剧，绝对能看傻你我的眼睛。

    好好色而恶恶臭是人之常情，但追求功名富贵就得另辟蹊径。汉文帝刘恒患有暗疮，灌脓恶臭，邓通漱了口为他吮吸脓液，此举就是皇太子刘启也面有难色，根本做不到，换了常人只怕连肠子都会呕出来，邓通把这件事做得兢兢业业，比吸食琼浆玉液还要神情欢悦，汉文帝被他的赤胆忠心彻底感动了，皇上一旦感动，臣下何求不获？汉文帝赏赐给邓通的金钱动辄以千万计，还赏给他一项开铜矿、铸铜钱的专利权，邓通想不富甲天下都难啊！

    大汉如此，盛唐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大唐新语》记载：御史大夫魏元忠患病，御史郭霸去探望上司，见他病得不轻，就主动提出要尝一尝魏元忠的尿液，尽管魏元忠一再制止，郭霸还是咂咂有声地品尝了一番，说是味道偏苦，病情已无大碍。但郭霸的运气不佳，魏元忠秉性刚直，“甚恶其佞”，把这桩丑事公之于朝堂，郭霸的过情之举非但没能讨到半点好，还因此名声扫地，丢掉了乌纱帽。

    在过情大赛中，邓通吮痈和郭霸喝尿居然都不能赢得“最佳出镜奖”，《北齐书·和士开传》更能让观众大开眼界：大权奸和士开患重病，医生开出一味以毒攻毒的“黄龙汤”（即粪水），和士开闻到那股扑鼻的恶臭气，根本无法下口。这时，站在他病床边的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官员（可惜史官疏忽，未记载他的姓名）当即把握住这个大献殷勤的千载良机，他自告奋勇，为和士开尝试“药”味，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嘴巴一抹，连称味道不错。这可是入了正史的顶级丑闻，想必不是什么胡编瞎造。

    过情之举很考验人的想象力，永远只有观众想不到的，绝对没有演员做不到的。该怎么说呢？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儿子做荤菜（易牙烹子），也可以把别人的爹妈当成自己的爹妈（高力士的父亲死了，左金吾大将军程伯献、少府监冯绍正前往吊丧，披发而哭，如丧考妣）；他们可以吮痈舐痔，也可以尝尿吃屎。你说是作孽，是恶心，他们却合唱着荣华富贵的主旋律，癫狂之极，欢喜无量。要知道，世间还有不少人为自己无法得到表演过情的机会而懊丧不已，痛苦不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过情者勇于卸下人格、尊严、亲情和羞耻感，他们扑向功名利禄，竟比鹰隼扑向猎物的速度还要快，力道还要猛。没有了道德底线，没有了心理阻碍，还有什么丑事、恶事和坏事他们做不出来呢？

    有人的地方就自然形成江湖和名利场，而现实往往比历史更鲜活，更精彩，想想看，我们身边那些谋权谋利的过情者不仅未曾绝迹，而且段位更高了，他们唱作俱佳，演技绝对一流，相比之下，古人前辈的那些“光辉业迹”已不堪一哂，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