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人性难移
从1964年的“四清”运动开始,就留下了一条成规:到农村搞“四清”运动的工作队员,必须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农民家一年到头很难吃到肉,而具有城市户口的人每月由国营食品公司供应一斤肉,便规定工作队员每月到区里集中开会一次,也顺带改善一下伙食。
我们这些下队劳动的大学生一人住一户农民家,除了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外,还尽可能为农民家干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如挑水、推磨等等。我们也沿袭了“四清”工作队员的规矩,每月在区里(峡口镇的吊脚楼石板街)集中一次。
在区里集中时,我们用集体户口买回每人每月一斤的配给肉,在当地的一家饭馆将十斤肉一起煮了吃一顿。在吃饭时,大家也说些民间笑话。如《酒鬼》:“有一个酒鬼,受到老婆的严厉管束,两人达成妥协,凡是老婆在话语中说出一个与‘酒’同音的字,就可以喝四两酒。有好长时间老婆说话都没有带‘酒’字了,眼看快到重阳节,酒鬼出门去找了一个朋友,叫这个朋友在重阳节前到他家去找他,他则故意离家回避,要朋友对他的老婆如此这般地说一番。这天,朋友到酒鬼家找他,老婆说:‘他出去了,有什么事我转告他。’朋友说:‘我叫王老九,明天就是九月九日重阳九,我约了九个朋友登高看秋景,清他带几瓶好酒。’ 酒鬼回家后,老婆佯装无事,他只好主动地问老婆是否有人找过他,心中却暗喜。老婆若无其事地说:‘有一个叫王老三三的人来找你,他说明天是重阳节,他约了八个人还有你一起去登山,要你帮他带几瓶二锅头。’酒鬼听后气得晕倒在床上。老婆吓得一边哭一边喊:‘我的个天哪我的个地呀,你生也为酒,死也为酒……’酒鬼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嘴里喊道:‘半斤!’(旧秤十六两为一斤)”此外,还有宜昌地区流传的“王娲娲系列笑话”,如《三等仓》、《儿童饼干》等。吃饱喝足之余,又进行了精神会餐,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才朝生产队所在的山上爬去。
快到过年了,“过革命化春节”的口号又在报刊、广播上轮番出现,号召下乡知青不要回城过春节,农民在春节期间也要出工劳动。天气越来越寒冷,白天劳动只有一些零星农活(这本来已是农闲期),劳动力过剩,晚出工、早收工。但是为了记工分,人们还是不缺勤。当时我住在一户男主人是哑巴家的阁楼上,头顶上的瓦缝可吹进冷风和雪花,寒冷的长夜更加难熬。一天早上,我被冻醒了,罩在被子上的塑料布已经积了一些雪。我赶快起床,东家还没有一丝动静。我心一横,将行李略作收拾,罩上塑料布,便轻轻地下楼出门。踏着积雪,跌跌撞撞地下了山,乘车换船回宜昌的家了。
一个多月后,我惴惴不安地返回兴山。在去双坪的山路上,正好碰上双坪大队的大队长下山,他当头一句就问:为什么过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支吾了一句便与他檫身而过。好在他不在我所住的小队,平时很少接触。
当山花点点绽放,野草随风舒展的时候,在春天的芬芳气息中飞来了一个消息:通知我到大队学校代课。在全国的政治大潮中,当时的大队小学(五年)已由戴了帽的初中(两年)发展到戴帽高中(两年),仅有三、四个原来教小学的公办教师 和几个民办教师。校长一再向大队党支部叫苦,此时,一些大队干部(如党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的子女也跟进了高中(当时的学年结束被改在寒假)。按当时的政策,在农村劳动的大学生是不允许随意抽调到其他部门的,党支书先试探一下,首先将我一个人抽到学校代课。他们将我的吃、住都安排在学校。到学校后,校长又安排我在周日及全区教师的学习日(每月三天)为举办“阶斗展览”画画,我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画了一段时间,若干张大大小小的水粉画基本上形成了系列。校长便开始在大队举办展览,逐步发展到公社、区里展览。过了五、六年,我的工作换了两个区后,听他们的文教干事说,我为展览画的画还在用。这时,我又利用一个暑假为我所在的南阳区画了一些宣传画。
不久,甘发贵被抽调去陪同县委副书记梅子峰搞水利调查。大队的其他三个大学生都抽到学校代课。当时,主席发表了:“样板戏要提高要普及”的指示,举国上下都在学习演唱样板戏。学校也组织了演出队,由于有我们几个大学生的参与,演出队在方圆几十里名声大振,我这个“新四军的郭指导员”也名闻遐迩。
在学校又教了一个多月,全国兴起了办“学大寨展览”的热潮,我们几个大学生又被抽调到县城去参加办展览,我们的农业劳动锻炼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
由于媒体长期宣传知识分子的弊病,当地人将大学生看成了一个怪精灵。认为大学生对劳动、生活一窍不通。当时,在全国都流行着一则笑话,说大学生到农村后看见大片的麦苗而惊呼韭菜长得旺。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学起就经常下农村劳动,不断聆听这则笑话,不辨韭麦的人已微乎其微。除了这则常规笑话外,他们还会不断地从生活中捕捉素材。我们刚进村时手足并用的走姿编成了《大学生走路——手足并用》;我有一次在住户家吃包豆豉的饺子,因为太咸,便将饺子捻破了吃,这又编成了《大学生吃饺子——捻破了吃》;当时,全国正在大力宣传用一种发酵的“糖化饲料”喂猪效果很好,当地农民都没见过。有一次,胡丽清看见一户人家在将水泡黄豆磨成含有大量泡沫的浆,准备做成鄂西一带人民爱吃的一种“懒豆花”。她惊奇地问道:“你们在做糖化饲料?”农民哈哈大笑,从此便产生了重量级的笑话《懒豆花变糖化饲料》。
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大学生对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我刚到双坪大队时,他们用一个老人传下来的题目来考我:
獐(每只)十八(斤),兔(每只)三斤,鹌鹑四两不用称,九十九只一百斤(此题指旧秤十六两为一斤),多少獐、兔和鹌鹑?
我做出了正确的解答,他们十分佩服。他们会不假思索地叫你去写、去画、去表演、去教不同的科目,我在兴山的教师生涯中,教过体育、音乐、美术、农机、语文、外语、物理、化学,开手扶拖拉机等等,学生都觉得津津有味。直到后来,才长期教自己的专业——数学。我曾在南阳河中学教过音乐课,当我调离南阳河中学几年后,有一次在县城汽车站乘车,碰见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农村女孩,她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我教过的一首歌:“小锄头呀手中拿,手呀么手中拿呀;井冈山下种南瓜,种呀么种南瓜呀……”
在双坪,农民对我不满意的主要有两条:一是不抽烟,(不懂得向他们敬烟);二是每天晚上都要打一盆热水檫澡(可能是多费主人家的柴草)。在我离开双坪前夕,公社在大队学校操场召开表彰大会,我意外地获得了“五好社员”的奖状。下面是我(第一排左一)与双坪学校老师的合影,摄影者是当时宜昌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徐达(现在是资深摄影家),徐达的妻子黄言淳(第二排右三)当时也在双坪学校教书,还带着婆婆和一个吃奶的孩子。我一到学校,她就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小赵,你千万要注意身体啊,我们一起分配到兴山的好几个老师身体都垮了。”当时,我没当回事,因为从小我们的老人就教育我们说“力气是奴才,去了又转来。”在任何场所,我都竭尽全力,勇往直前,又缺乏营养,后来终于尝到了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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