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菜淋上些水,去了黄叶子,泥皮,干净了,就抬起张旧脸来吆喝着卖。
他们手上没茧,脚上没有牛屎,菜不是自家种的,常用的话是:“新上的”。不用“新摘的”,也不用“新鲜的”。
有位卖萝卜的哥子告我,买蔫萝卜不康。问他道理。说一蔫就缩紧了,里边不会有空,保准不康。理是不错,只是在康萝卜与蔫萝卜间也难决择,为了不康,买一干缩蔫萝卜回去,也不是目地。起身走。
这一起身,起出一件小事来。这事现在想起也像是假的。那位说自己都觉出像个假事,还说什么。想说。当个假事儿听吧。
……一起身,一回头,右手拎着买好的羊肉和藕。正看见他从一辆自行车筐里,抽了那选菜妇女的皮包,转身塞进怀里。
那场面像惯常的影视画面,看见了也怀疑是真的。他穿着一件黑皮夹克,矮壮。他看我的眼睛犹豫而坚定。包在他怀里,黄包,在他的肚子上鼓着。
嘿!……我喊的是“嘿”。为什么喊嘿,现在想大概这个字声音集中也嘹亮,有惊讶及号召别人快看的意思。
一声嘿有什么效果我不知道,接下去张开手臂,扎个拦截,捕捉的架式是顺理成章。
他在我将要抱住的一瞬,把那只包,从怀里抽回,摔在地上。嗵地一声,我听见嗵一声,他在我低头时,从左边切过,像只黑影,他的迅捷似不经思想,连贯流畅。我反手抓住他领子,皮衣领子,看见那条奔跑中的脖子,青筋毕露。一挣不开,二挣未开,我抛了羊肉,他突地一挣,开了,他离了我两只伸出的手,飞跑起来。他在人群中穿行,我追,他横跨过一个菜摊,又一个菜摊。我喊。我在菜摊前大喊。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后消失。
他像个胜利者,他最后的一眼有一种嘲讽,他在消失的前一刻还整理了一下衣裳,像班师的军队整理旗帜……
我回头时,人们短时间中把看青菜的眼睛转向了我,像检阅一次失败。我那时很难走回到那块半途抛下的羊肉前去,为了找台阶,边走边小声说了句:“没人帮我。”有个人大声说了句:“不错。”不知他的不错指什么。我到羊肉跟前时,有个比我青春的小伙子,手扶着自行车看着我说:“操,我以为你们俩闹着玩呢。”精彩!这话说出后我灰溜溜的地位确立(事后我对这话做过判断:先一点这人是个不败的角儿,偷也好,抓偷也好,都有败的时候,说这话的人无论谁败,他不败。当然,不仅不败还要显出是个可操胜券的角色,我心中原也极愿做这种人物的。闹着玩--再没有什么话比这更能解消你了,你的行为像个大玩笑)。
羊肉上有土,要洗过后才能切。那妇女,走过来,说谢谢。我想了想回了句多注意。这话有一半是对我自己说的,我突然失去了那种买菜的轻松感。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左手是空的,它的力量不够,没抓住巳抓住了的东西,他跑了,在那么有胜机的一刹那。我想如果我能及时地踹他的后腰,像身手不凡的豪杰一样,或使个扫堂腿,那我就不至于在这么好的春天中沮丧。我不行,最大的悲剧是我曾以为我行。
回家和夫人讨论此事。她有三点见解,一是:包没偷走,算个不坏的结局。二是:不可怨人没相助,那么快的变化,一般人反应不过来。三是:那小偷还算不坏,没反诬你是偷儿,如这偷儿与你对喊起来,就衣貌上分,想大多数人会以为真凶是你(这分析使我惊讶,这分析在以后的几天中,勾起我心里千百次的感激。我也对自己在人眼中的形象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问萝卜买了吗?说没有。告她满街都是蔫萝卜,没法买。她说你这是气话。说不是,赶巧了,这话中的双关的意思真是他妈的赶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