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次读过的两本书
《袖口手记》
布尔加科夫的《袖口手记》分为8节各设题目。有一节《医生奇遇》中的一件小事是这样的
2月15日
昨天开来了骑兵团,占据了整个街区。晚上第二骑兵连的一个当兵的来找我看病(肺气肿)。在候诊室排队时他拉起了一架很大的意大利手风琴。这位肺气肿患者拉得很精彩(《在满洲里山岗上》),可是病人们却十分厌烦,所以根本没法听下去。我没让他排队给他看了病。他很喜欢我的房子,想和排长搬到我的这儿来住。问我有没有留声机……
药房20分钟就给这位肺气肿患者配好了药,还没有收钱,说实话,这样做很得体。
……
布尔加科夫提到的这个患者,患的是肺气肿,(在那么短的文字中,提到了三次肺气肿)。他的症状该是喘不过气,那架琴的风箱压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能帮助他呼吸,歌唱?他给人的感觉不是来看病的,在诸多的候诊人中间他要么在慰问,要么在幸灾乐祸,但他确实有肺气肿。今后的日子里,我会因为肺气肿这个病名而想起意大利手风琴。经验是这样--个别的事件把遥远的两个名称连接了起来。这个名称的扩大和丰富,只为个人所有,它难以解释清楚。我们应该保留个别言词的隐秘性,这是我们体会单独存在在世界上的一个办法,这种隐秘使我们的交谈有了深不可测理由。
他是个骑兵,他热爱音乐,他得病了。假如这三点需要同时出现的话,大概场景是--他骑在马上(别着腰刀),拉着手风琴(用疯狂的轮指),去看病(肺气肿)。如果只是前两项结合--骑兵在马上拉手风琴,我们觉得他不该是去看大夫应该是去看姑娘好像更合适些。您想想,一个人骑着马拉着手风琴的人去看肺气肿,这样的肺气肿似乎得的过于欢乐了些。但生活就是这样,而我们有时对真实生活的要求有时是希望它稍假一点才好。
(写到这儿时,我被一个人的敲门声打断了,回来后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昨天傍晚,我翻看《牛津简明音乐词典》“首调唱名法”旁边一条是,莫差特。那上面说“莫差特的音乐表面上明朗欢乐,但骨子里却有一股阴暗忧郁的情绪……”。
我不是个莫差特专家,我也不是一部辞典。我从骨子里不喜欢,“表面……骨子里……”这种句式。我很后悔读到了这句话,这使我和莫差特之间拉大了距离,我觉得如果受了这话的暗示,我大概要对付的东西就多了,我可能要分出一个七和弦的表面和骨子,我有可能要变成那种比音东本身说得还要多的人。
谁不是一个表面欢乐,内心忧郁的人呢,或者说谁没这样干过。
布尔加科夫的《医生奇遇》,对恐惧的理解和我们寻常的理解不一样,这于多少年后的我更多的感受是好玩。这也许有作者的一小部分本意,也许我理解错了。这没关系,通过这本书,我想起的好多事儿作者也不知道,没法告诉他。一个作者和读者间没什么伤害可言,就是理解错了也没有,只要不下“表面……骨子”那类的断语就行。
我现在想起了刚被打断的话头--我一生都想做一个骑马拉着琴去看肺气肿的人。如果他说的那人是红军而不是白军的话,那就更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想做一个以欢乐来面对疾病的人。
我是在一个大礼拜六的下午三点钟看完这部书的。写这书的布尔加科夫像是在凌空看着受苦受饿的当时的自己,他不是一个坐在沙发上讲述过去的圣者,他大概过了那种年龄,文学大概也过了那种年龄。
这本书还有两处吸引我,一处是在“汉卡尔峡谷”一则中,布尔加科夫引用的莱蒙托夫《哥萨克摇篮曲》中的几行诗
可怕的车臣人来了
他正在磨他的刀剑。
这几行诗让我非常兴奋,我对车臣这两个字的组合永远觉得新鲜。
还有一处是条注解:
由于文学部被撤销,布尔加科夫于1921年12月1日被政治教育
总部辞退。他领到的是当年通行的退职金--一箱火柴。
这两个小细节,使我能保持对布尔加科夫那个时代的想象。
《小偷日记》
需要叙述一下买《小偷日记》的过程。
那个书店没有几个书架,大多数书堆在地上,人在其间穿行挑拣非常方便。这套丛书的每一本封底都印着“国家‘八五’计划重点图书”一行金字,我要说的是《小偷日记》后边也印着这行字。收钱的时候,那位小姐的语句语气如下:“小偷日记?国家‘八五’计划重点图书?!”是念出来的也是问出来的。无论如何,这两行字排在一起会不谐调。我也认为这样的组合,并不是那种最有说服力可以暗示或可以掩盖的组合。这个组合对一个买书的人也有影响,在小姐的问话中,我是一个打着“国家‘八五’计划重点图书”的旗号,看小偷日记的人。这使我失去了原本有的付钱买东西时的愉悦和应得的尊重。我觉得买这样的一本欲盖弥彰的书让人有种说不清的气短。
我问小姐:“写日记吗?”她说:“从不!”我说:“一个能写日记的小偷他肯定不凡。”她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在很短的时间里,她把这本书归结到弃恶从善,浪子回头,文革中常见的后进变先进那类中去了。我和她在那个下午最终都很满意。
我不能对这本书的书名做任何的挑剔。
我想让
热内在灯下写下去这书名时,即没有屈辱,也没有自豪,他对他的生活豪无怨言,也没有赞赏。这本书不是写给我看的,我在他的思索和冰冷面前永不存在,他看不起我有那么多的理由,他对我的生活视而不见,他对道德、爱情、理解得那么新鲜,他流泪时,我只能在想象中得到哭泣,这不是一本拿到之后即可预料的书。
1960年的一个夏天,我从一位生人的手中接过了巧克力,我吃它时感觉到苦和甜。它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含在嘴里它霸占你的整个身心,咽下去了,它也不属于你,它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不知道的阳光,地域,人的手。巧克力对我永远有远的感觉,它要使我变成什么?
甚至不能做一个阅读者,在《小偷日记》里文学惯有的讲述和取悦都没有,让 热内的内视中没有阅读者。他身体的一半在出卖男色,偷盗,另一半在看,在思索。他之所以能写出这本书,或这部以前的书,是因为他恰好有一支笔一张纸,恰好他在监牢里有些多余的时间。他写了,因为有一半闲下来了,另一半要做点事。他把他实践的那一半,看得更重些,否则不会在牢里写过长诗《死刑犯》、诗《秘密的歌》、《诗集》、长篇小说《殡化》《布雷斯特凯雷多》、《花之桑母》、《玫瑰的奇迹》戏剧《女仆》之后,出了狱还会又犯法,并被判终身流放。
他不为任何人写书,他写书的主要原因是很多人不愿让他再去过想过的日子。这是这本书的动人之处。
我对这本书的惊讶还不仅在此。我曾想过很久--它是什么?为什么觉出了不同?是他展示的真实,已超出了我们意识中对真实划定的界限?他出圈了?我们对真实是有界限的,人们对难以启齿的真实从来隐瞒着,我们可以顶着虚假的名声去获取光荣。在赤裸裸的真实面前,我们惯常的举动是张惶,不知所惜。
我没有特别注意那些相反的东西--偷东西,同性恋,背叛朋友,这些并不是这本书的关键,关键是他的真实和他对读者的无视。他没有让这本书的正面对着你,他为自己写着这本书,这使每一个读者觉出了陌生,也减轻了面对这些残酷生活的负担。热内的仁慈在此。
热内在以下的一段话中企图给我们以最大的安慰:
“但是,请不要误解我的意图。我并非要实践一种不幸的哲学,其实恰好相反。监狱--这个世界上和精神上的地方--将会带给我远比你们世界的荣誉和祭典更多的喜悦。但我将追求后者。我祈求着你们的认识,祈求着从你们那儿接受加冕仪式。”
读完整本书之后,觉得这段话的后两句并不真实,也许是反话,热内的激情,他在书中的孤寂和“英雄色彩”可以看出他对“你们”的蔑视。
最好的证据是,他在狱中先后写出了以上提到的那么多作品之后,又会再次触犯刑律,被判终身流放。他从来没有认真地“祈求着你们的认识”接受“加冕仪式”即使在你们加冕之后(热内的《女仆》曾获七星诗社奖)。他依旧会说“我在天空中继续着旅行”。这本书的力量其实恰恰在此,他不要认识和什么理解。
假如我们要给世界上的文学作品分类的话,《小偷日记》该单独拿出来放在另一个地方,他会让很多人觉得默默默无语,不知所措。
让 热内已经预见了很多“我无意让这部作品成为一件艺术品,即把它和作家及现实世界分离开来。”“假如我配得上这本书,它将赐给我充满屈辱的光荣……”
在写完书了之后,还会说出这么清醒的话,他压根就没把你看成是个读者,这一点让我的孤寂慢慢变成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