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是一九九三年写的,为我赢得了很多的荣誉。这篇小说完全是用对话完成的,我梦想着它可以排一个短的舞台剧。一九九三年,我还没有接触到影视或舞台剧,但我那时已经迷恋对白了。我没有信心能让人能读完这篇在园珠笔时代写的小说,毕竟现在可阅读的东西太多了。
我有点紧张,是那块石头作下的病。那时我太小,还不会走,看着那块石头从山上滚来,冲着我滚下来,我挪不开,连哭都忘了,看着,石头从我小小的身上跳过去,被前边的石头垫了一下,隔开了我,哗哗地在身后响远了。
我就从那一刻开始长大的,长到现在。打那儿我容易紧张,遇见陌生人和新事时,表面看不出来,心里打鼓,像石头又滚下来了,我知道砸不着我,再大的石头也会跳过去,但还他妈的紧张。
这挺好,让人兴奋。我不怕想起那石头,我愿意想它,想一次,它就轻一点,到死的时候,它就小成一粒石子了,啪地打中我的脑门,死了,我死了。注定它要找到我,那块石头,我说的那块石头,它不会白白滚下来,总会找到我……
你没听,我每次说话你都不听。
“我听着呢!这肚带不好打,不是紧了就是松了,马长膘了,马进城也长膘,吃的,闲的,闷的,吓的。胆小的人都胖,马也一样。三哥,戴上耳机吗,路上好听音乐。”
我不戴,哪儿有骑马戴耳机子的。你戴上吧,听你的爬山调。
盼着今天有点风,把斗篷吹起来,要不,头扬得再高,也像残兵败将。当初这玩艺儿不该做双层的,单层就行。
……但很快人们异口同声地论定,
是他的仪态举止使他的服装,
以及他身边的一切趣味横生,
他的完美绝不需要靠衣着增光,
额外的装饰只因为在他身上……
“昨天,你念诗的时候,那小妞直看你,旁边的老太太问她,是不是在拍电影,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如今的人俗,除了认识几个电影明星、主持人外,什么都不认识了,尤其把自己都忘了。
蛮子,我现在还为我这骑马上街的主意骄傲,你想想,这北二环路上除了汽车,就是自行车,铺天盖地,什么才能盖过他们,奔驰车?超短裙?都不行。披着斗篷,背着剑,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慢慢走,傲视阔步。尊敬!满街都是尊敬。看过英国皇家卫队换岗没有,把个陈旧、可笑的事演正经了,看的人就会相形见拙,觉得自己活得没有空间的跨度、时间的长度、思想的深度。没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此时我就是个昭告天下的智者,看见我的人都会想起什么来,背不住有几个人就能顿悟,开天眼什么的。当然,大多数人只能把我当个新鲜事儿传传,也好,久而久之成了北京城的一景,这是最低纲领。
“昨天有几个人骂你傻X!”
这没什么,别人骂你傻X,你自己别认为是就行了。
……他又是一位骑马能手,人们说
他的马因他骑才如此神骏……
蛮子,昨天我那几步颠儿怎么样?
“还行,不过我看见你脸有点变色。”
马一颠,我就想撒尿,这毛病可能改不了啦。就跟我一睡觉就爱吧嗒嘴一样,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了。
人都有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方,比如是单眼皮,比如有口臭,比如拉屎抽烟,爱假笑,不会说谎等等,对自己恨之入骨。谁能猜出我一直没结婚,是怕心上人夜里听到连绵不绝的咀嚼声。
“三哥我给您出个主意,找个夜里咬牙的姑娘,不就行了吗?谁也不嫌谁。”
可以考虑。征婚广告上写:本人深夜咀嚼,欲觅一睡觉磨齿,面目姣好,有中等文化程度的未婚女子为伴。以完成睡梦中吃空气宴之壮举,抑制左右邻居的食欲,达到节约粮食的目的……
别出馊出主意了,备好马了吗?备好了,咱们喊着,走!
“哎,咱喊着走。三哥!”
嗨!
“您认镫,上鞍,坐稳了身;抬头,挺胸看准了人,走哇!”
嘘!蛮子,你先牵着马,出了胡同再把缰绳递给我。
“三哥,我一看见春天就害怕,一天一个样啊,昨天还是花骨朵呢,今天开了,开得好好的,明天谢了;风停了,雨来了;草长了,飞柳絮了,没一天安生时候,闹心。”
你个山民,还挺伤春悲秋的。春天好,春天是活过来的感觉。冬天死活不分,一到春天活的活,死的死,分得清。像这大街上的人一样,谁傻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谁傻啊?我认不出来。”
谁傻也不是咱俩,你仔细认吧。
“三哥,看啊!那坐奔驰车的把头探出来看着咱们呢……”
是吗?他寂寞了,被一匹马弄寂寞了。
生命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企求的结局。
蛮子,肚带系松了,咱们到路边紧紧吧,要不我非翻下来不可。
“三哥,你朗诵得真棒。你一念诗整条街都静下来了,他们看人的目光是那样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都懵了。三哥,那些词是你编的还是你背的,那么光辉,明亮,春天!不过,你昨天念这段时,有个小子喊了声:有破烂的我买!这不是起哄吗?好像谁越过得不好,谁就越有权力捣乱似的。三哥,咱这算是捣乱吗?”
蛮子,你不长进,就是看别人看得太多,现在是让别人看你的时代。有在街上念莎士比亚捣乱的吗?这是独白,是文化、艺术。一个再愚钝的人在艺术面前也会开窍。我现在是免费义演,让满街的人知道除了物质还有精神、情感、诗歌、散文、戏剧。
啊!我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药已经克服了我的精神,我不能活着听见英国来的消息。
蛮子还没系好吗?我已经看见奥菲莉娅在下一个街口站下了。
风息在帆顶上,人家都在等着信哩。
“系好了。三哥,我也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我不会背诗,唱爬山调行吗?唱爬山调人家有点看不起吧?我们那儿不同,谁唱得好,谁受尊重,大姑娘也爱,搭的伙计也多,一唱就唱到一起了,生死不离。城里人搭伙计靠说,叫谈恋爱,说可赶不上唱呢,说咋能把颗心说动起来,真好上了也没唱到一起火爆,悄悄默默的没个声响。”
行了。蛮子过了这街口你爱唱就唱,现在不行。
你看那小妞穿了件什么衣服,怎么那么像京剧戏装啊。蛮子,她是不是爱上我了,或者说爱上了我骑马上街这个形式(要不怎么连着三天在路口等我呢?)。我知道女人从来只爱形式,比如她们爱穿;比如她们把心上人称作‘白马王子’(白马比王子重要);比如她们扫花;比如她们缠足或穿高跟鞋。总之她们迷恋形式,她们确实是水总让该突出的浮现出来,比如现在的我——因为她的等待和注目变得更加突出。我已看到在今后的日子里,每个街口都将有一位姑娘在等我,穿不同的服装,用不同的目光来突出我,或说分解我作为中心的份量,再或者说跟随着我闪光,千万颗群星永远朝北斗,蛮子你说对了,唱比谈好,形式很重要。
可我他妈应该对她穿的戏装说什么?我没准备《牡丹亭》《状元媒》一类的唱段。我以为应该是一首十四行诗。这已无法改变,唯一可补救的是:蛮子,把这块手帕给她送去,我们来改编一出现代的《香罗帕》,去吧,什么也别说,我要对整条街朗诵了。
哦,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璜!
玫瑰花很美,但我们觉得它更美,
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
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娇颜,
同挂在树上,同样会搔首弄姿……
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
当韶华凋谢,诗提取你的纯粹。
“三哥,三哥,三哥!”
我念诗时别打断我!
“她走了,她收下了手帕,她给了你一封信,让你回了家再拆。一封香的信,字儿写得不如我,就两个字:‘给你’。离近了,看她不好看,脸上有雀斑,脖子有褶,是扁胸脯的那种,没看见她笑,只觉鼻子不小,关键是没问她夜里咬不咬牙。”
行了!这不重要。她为什么穿着戏装,是讽刺我呢?还是要与我平分秋色?她绝没那么深刻,也许只是爱,就变得奇怪。这例子不少,只是一时想不到。嘿!蛮子这会儿功夫我怎么说话爱押韵了。诗确实能陶冶人,咱俩明天排一出《麦克白斯》吧,排一段精彩对白。
“我不,肚子里的爬山调尽往外蹦呢,压不住了。”
刮起东风水流西,
提着枕头想起你。
前半夜想你关不住门,
后半夜想你吹不熄灯。
前半夜想你翻不转身,
后半夜想你等不到明。
枕头上滴下两点伤心泪。
二更时想你到鸡儿叫,
手巾揩泪谁知道。
打住,蛮子,满街人都给你鼓掌呢。这破坏了咱们骑马上街的严肃性,他们拿咱们当哗众取宠的小人物了。打住不能再唱了!要远离掌声,那东西太危险,像吗啡毒品,依靠了就离不开。大众从不为伟大和杰出鼓掌,因为他们在那中间找不到自己,像梵高活着时全世界人都盼着他自杀,一百年后全世界又争着向他道歉。
有个穿戏装的姑娘就够乱了,你他妈的还让爬山调也掺和进来。别唱了。你怎么还挥起手来了。一座山也要平分秋色,这世界是充满了功利。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宝塔,淹没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平静了吧!蛮子,只有在独白的时候人类才会安静,他们不敢鼓掌,怕激烈的情感传染给他们,使他们更多地感到生活不安全。忘了你那爬山调啊,那东西只能对着黄牙唱。
“三哥你妒嫉了,赶明我自己上街唱,不为别的,为高兴,让城里的四环素牙都咧开了,亮亮丑。
“三哥,那奔驰在前边停着呢,等咱呢,想跟咱说什么呢。”
别看他,他要说话你跟他说,我上前边去,有话传过来。
“……三哥,他问话了,先问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贵族、大款、侨胞、诗人、演员、哲学家、精神病、倒爷、养马的、外星人、骑警、跛子等等。”
你先问他是干什么的。
“问了。他说:他干什么的可能性都有,你想他是干什么的,他就是干什么的。”
那你回他:他想我是干什么的,我就不是干什么的。回他。
“……三哥,回了,他说:他没恶意,只是想跟您交个朋友。他还说您骑马上街这想法不错。他原是这条街上的中心人物,现在风头被你抢了,作为传递的环节,也该认识认识,晚上想请您吃全蝎宴,望您赏光。”
回他,请客免了,心领了。把这根鹿尾送给他,告诉他是祖传的能避邪。也不用见面了,做个神交的朋友吧。
“三哥,我回了。他收了鹿尾,给了你张片子,上边印的是‘搬家婚丧公司总经理’。”
早看出来了,有不了大道行。
“他还说您像堂吉诃德,我像斑鸠。”
他以为拿堂吉诃德来嘲笑我。他根本不懂,堂吉诃德是个大英雄,末路英雄才是真英雄。现在还有几个人为精神而战,为失败而战,我他妈的怎么能算堂吉诃德,还有距离。你回他感谢他的溢美之辞,再跟他说接近圣贤确实是我们的本意。
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
也许变了泥巴破墙堆砌;
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
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去,把那根鹿尾要回来,对这么个一生难求的知音,那礼轻了,改日以厚礼相赠。回过了,就跟上我,咱们走啦。
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
“三哥,关于堂吉诃德的对话对他说了,他说:别以为旧东西新鲜了就不会再变旧,有一天这些满街看你的人都会拿石头扔你们,到时你们骑上六条腿也逃不出哪去。三哥我觉得他说得也有理,咱们得变着主意让这条街新鲜起来,比如我们可赶一只绵羊沿着二环路唱爬山调,您带着一群蚂蚁拼字什么的……”
蛮子,你他妈的就是个山民,黄牙!没人敢拿石头扔英国女王,越旧的东西越没有人敢扔,谁敢摔古董。也许那妞更对,她穿的戏装都是前朝的服饰,她是嫌我还不够旧,应该是长髯,高冠,青锋剑。
一个坐车的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骑马的人产生仇恨,骑马的人想不透。骑马的人暂时没功夫想。人生下来后时时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希望别人说“是”。坐好车是这样,穿好衣裳是这样,读书谈吐是这样,过性生活是这样,著书立说是这样,种地放羊也是这样。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除了做给自己看,没有什么能对他做出评判,他不必取悦谁,只有他自己在说“是”或“不”。那人将是个什么样的?他在你面前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污浊,丑陋,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这可能是坐车人恨骑马人的原因,他突然觉得骑马人更像人,坐车人更像车。蛮子,你他妈的没听!我说话你总是不听。
“听着呢!我在想念诗的为什么会恨唱爬山调的,是不是也是你说的那理。”
蛮子,跟着学吧,你快成哲学家了,快了!
“不想,赶不上学种地有用。”
这话也对,这世界还没有几件事比种地更有用。但越有用的越没有人爱干,人都爱干没用的事,比如打台球,收藏,微雕,割阑尾炎,锔油,割双眼皮,酿酒,种烟,吸毒,作报告,看杂技等等。还有骑马上街,这都与生命无涉,和生活有关。其实我闹不清生活是什么组成的,单指活着的内容我觉得不完全,如果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谁还会认为他在生活?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是生活的结束,或者都是,又都不是。为什么生活又有好与不好之分,这个人过这样的生活被认为是好,换个人来过还是这样的生活,又被认为是悲惨。比如你在走,我在骑马,那人坐车,那人在跑,谁做了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某些人想改变这种安排(生活)?我现在就知道你,蛮子,想说:累了,走不动了,回去吧!
听马蹄敲路的节奏总不会错,这条兴奋的街上就有一匹马,有无数的汽车,自行车,人。有树木,草坪,楼房,蓝天白云。有车的声音,人的声音,风的声音。但只有一匹马,它看不到同类,整日不说一句话。这能用孤独、寂寞来标明它吗?你想没想过,如果把你关在成千上万只老鼠中你会怎么想,如果这些老鼠都待你不错,你会不会就觉得不寂莫了,你会不会忘了自己是人,而以为是老鼠了。
现在,我骑着这马,理解这马,但它依旧恨我,它想过马的生活,不愿过道具的生活。也许我有一天该把它放了,做一匹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彻底让我成为这条街上的道具。一件道具所要表现的,比一整部戏剧要多得多,这也是古董的意义。
蛮子,你他妈的又没听!我说话你从不听。
“不是,三哥,那警察指着咱们呢,怕是要找麻烦。”
警察可不应该管我,我没有违法的行为。我读过《交通法规》其中没有一条是对骑马人说的,骑马人在街上是法外之人。他不应管我,他有很多事要管,独独不必管我。
蛮子,你过去,把我这话对他说了,硬气点。
不,不,即使这屋子里播满着天堂的香味,即使这是天使们邀游的乐境,我也不能作一日之留,我一去之后,我走的消息也许会传到你的耳朵,使你得到安慰。快来吧,黑夜;快快结束吧,白昼!因为我这可怜的贼子要趁着黑暗悄悄溜走。
“三哥,他没说你违法的事,只问你是不是演员,如是演员,在将来的拍摄中能否让他做个背影镜头。我说您不是演员。他说不是演员也许是神经病。我说不是神经病。他说不是演员不是神经病,骑马上街干什么?还有那斗篷和宝剑,像他妈的从坟里爬出来的人。我说骑马上街和骑自行车上街一样,就因为想这样,爱这样,喜欢这样;穿斗篷和穿裙子一样,因为自己愿意。
“他听完后,说明白了。说不是三哥你有病而是我蛮子有病。然后对我说,警察原本是一条街的中心,而自从你骑马出现之后,每当路过这个街口,他中心的地位就转移到你身上去了。几乎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你(包括他自己),这十分危险,或许会出车祸。鉴于法律对骑马人还没有什么规定,他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你每次骑马过街时,须在马上对警察挥手致意。把中心的地位尽量再传递到警察身上去。那时他将配合你,庄严地对你放行。”
这不能同意,我不对任何人挥手。他应该想别的办法来恢复他中心的地位,如跳着舞指挥(国外有),唱着歌指挥什么的。不,我不能同意挥手。
“三哥,他还提出另一方案:由他主动挥手,您相应致答来实现中心转移的目的。”
不,依然不愿意。我不挥手也不致答,告诉他我是件道具,经过闹市的一件道具不做任何交流。
只是为了这一原因,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我的灵魂?纯洁的星星啊,不要让我向你们说出它的名字!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
“三哥,他说你明天必须持有这匹马的《卫生合格证书》,及《排污合格证书》才能骑它从这儿过。否则将扣留这匹马。”
这可以做到。蛮子告诉他,除这两项证明外,还将有一篇《关于马匹在街上出现将使人们视觉及心理得以缓解,并达到延年益寿,热爱生活,奋发向上之功效的研究论证》一并奉上。
虚名也有,实践也有。
啊,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