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临了一年帖,实在不敢给人看。再练些日子吧。
总留言的朋友们,你们的名字我都熟了,感谢你们再看我的旧文字。你们看得我很高兴。
这些天一直在改着剧本,很累。
再贴一篇吧
我在那儿生活了六年,每天都不一样,我无法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
小时候吃糖有种经验,把一颗糖剥开,舔一口再包起来,过一会再剥,再舔。一颗糖它带来的享受慢而悠长,是“滋味”。
铁民没带帽子,一头卷发,他夹着黑琴盒从雪地上走过来。
琴盒打开,嗡地一声,他来教我拉琴。他说打开《开塞》,翻到二十五页,从第八小节开始。
小冯有哮喘病,每天早上,吃一口生姜,一勺蜂蜜。他有病,他吃的时候,我们都看着他。他吃得很慢,给我们的感觉是蜂蜜不甜。
他没事的时候,用一根锯条刻搓衣板,刻很多图案。有一次,别人打架,把他刚刻好的一块搓板打折了。他找来一张纸把那块折搓板拓了下来,然后,又找了块木板重刻。
刻搓板的木料是椴木,特别白。
“大眼儿”的眼睛大而凸出,看见他常能想起一句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按指关节:咯吧,咯吧,咯吧……十个手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按一个来回。
有一次他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奥斯托洛夫斯基写的。他说的那个名字真长,那真像一个伟大而陌生的人。
倪伟会唱《拉兹之歌》。他是在北京时跟着胶木唱片学的。唱得很准,他不常唱也不教我们歌词。我们特别想唱这歌,想用一盒“葡萄”牌香烟换。他不干,他说这歌不好学,其实我们知道,他是想在麦场上单独唱时,引起女生的注意。
我们想唱这首歌的心很焦灼,就乱唱。他不高兴,躺在一堆麦子上睡觉。我们把一首忧伤的歌,唱得特别欢乐。我们唱时,女生一直在看着他。他嚼麦粒。
陈钢得过大脑炎,他特别老实。有一天晚上,他在油灯下喊了一声“我做梦了”。我们问他做了什么梦。他说梦见一个仙女。我们问仙女怎么了。他说仙女在洗澡。我们开始觉得平时老实的陈钢很流氓。我们没再问他什么,我们把被子裹紧,我们也想梦见仙女,不一定非在洗澡。
亦滨的皮鞋油用光了,那天他特别想去县城玩。
他先在皮鞋头上抹了点牙膏,鞋没亮,有留兰香味。
他拿着鞋跑出去了。我看见他在一头辕牛的脖子上擦他的皮鞋,那头牛一动不动,好像特别舒服。
他的鞋也亮了,有一股真实的牛的气味。
刘文生在傍晚的云霞下,用脸盆在煮他的内衣--其实我们大家都有虱子。
他最近爱上了养猪班的楚汀。他说他应该换一付模样--成熟,干净。
他煮内衣的时候,心事重重。他用一根树枝翻动着盆里的衣裤(它们的颜色已经混在一起变得可疑了)。
我看着那盆衣服,身上痒起来。
我在一棵扬树下坐着,马平从南山回来,他给了我三个小果子,黄色的。他说这东西叫“黄太平”,有点涩也有点酸。
我在下午的光中看着那三个小果子。我没法吃它们,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扔了。它叫黄太平,像个人名。
贾力有台手摇的留声机,用六节一号电池。他天天听《灵格风》(英语唱片)。有时弦松了,声音就粗,把78转移到33转也有这种效果,反过来声音就特别尖。我们总想玩他的机器,他把电池锁起来了。其实没电池也有声音,唱针在唱片上走着,声音很小。那么小的声音,我们的嗓子都发不出来。
拉屎的时候,蚊子总咬屁股。拉起来就不能专心,刘文生有一次没拉完就跑回来了,他在油灯下,让马平帮着他数屁股上的疱,有二十三个。数完了,他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
马平说:拉屎应该带两根烟,边拉边往身后吐烟。
穿将校呢的满生,他爸根本不是什么大官,我们准备晚上揍他一顿。我们先让小哑吧把他骗出来,然后一起出手,用板砖和酒瓶砸他的脑袋。
有好几个人还没上手,他就被打倒了
其实我们单挑谁也打不过他,他比我们大,还有种特殊的功夫——把酒瓶装满水,一拍瓶嘴,酒瓶底就掉了。
第二天,他头上缠了崩带,依旧穿着将校呢。食堂给他做了病号饭--那种有花椒油的面条。他变得更为醒目--是因为崩带。
我们在院子里浇了个特别小的冰场,只能两三个人滑。有天夜里我看见一个女生在上边滑,滑得特别棒。是工程连的郭小燕。
我回去就记了篇日记,我说:……你应该有更强的毅力,三天了,你还没学会倒滑,后学的老尖都快赶上你了。从明天开始,每天滑三个小时,不能怕冷,怕累……白天时间不够,就晚上练。
写完日记跑出去看,郭小燕已经不在了。
苗全跑回北京时扒的是货车,那车过站时没停。他扒上去后,挥了下空书包就走了。
火车一开,天就黑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往回走,走了半夜,才回到宿舍。
钻进被窝的时候,我闻到了被子里自己的气味。
我们卸完洋灰回来,天已经亮了。马平说别睡觉了,去德都买帽子吧。我们去了德都县城,他买了一顶羊剪绒的帽子,我买的是狗皮的。
回来的车上,我在狗皮帽子里睡了一觉,醒了有一串口水流在了新帽子上。马平没睡,他舍不得把帽耳朵放下来,一动不动地顶着那新帽子。那帽子确实很贵。
吴兆义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不方便,大家叫他123(哆来咪),他棋下得好,一边想棋,一边控制着鼻涕,不让它流到前襟上。他去省里比赛时李大夫让他吃两片朴尔敏,他吃了之后,鼻涕止住了,趴在棋桌上睡着了。
文杰演小常宝,高音从来就唱不上去,后来马立滨在台里帮她唱,马立滨为了让台下的人看见是她唱的,每次总是站在幕边上。文杰很不高兴,动作做得就不干脆了。后来改让马立滨演小常宝,观众看得不是很习惯。
天津知识青年王广福给我的同学冯丽写了一封信。他说如果你同意,就在明天的食堂里见,我会说:“今天天气真好啊!”你就回:“我是北京知识青年。”如果你不同意就别回。
第二天,王广福打完饭不走,等冯丽也打完饭。他看着窗外抖动着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冯丽同宿舍的八个女生一齐说“我是北京知识青年。”
王广福那顿饭没吃。他知道那封信被冯丽公开了。
王广福后来到北安去自杀的,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三刀,没死。大家都觉得这可能跟冯丽的玩笑有关。那些女生没这么想,王广福回来时,她们都探家走了。
颗粒不像珠子有孔,可以穿成串,颗粒独立着,抓起来一撒一地,收拾的时候也得一粒一粒地拣。真正的回想是颗粒不是珠子,没有线能把它们穿在一起。颗粒可以发酵成故事,但故事像一个大馒头,白而松软不是颗粒。北京房山云居寺供奉着佛舍利子,说几百年发一次光。那也是一种颗粒,是燃烧之后的结晶。我在很近的地方仔细地看着他们,感觉出遥远无边,我的生命,和我的想像都不能达到的远。他们是佛舍利子,他们留下的原因是因为精华和修炼。他们是经过多少日夜的食物,饮水,思想,经文,粪便等才留下来的。这么一点点东西,像一粒沙子,永远不会消失,没有悲壮,没有浪漫,也没有政治,看见的时候它就在了,你看不见时它也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