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注脚之五:杀猪
(2017-09-16 09:54:26)
标签:
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随笔 |
杀猪
那时,屠夫经常上门服务。
不仅是我们学校,就连西街的许多人家都养猪。县城养猪,自然不像乡里,可以一窝一窝养;居民在自家的小院里搭个圈,一头足矣。
他直奔食品公司,去请杀猪的。
那时,小孩子中间的流行语有这么几句:
“你爹是干什么的?”
“杀猪的!”
“还杀人吧?”
这是《闪闪的红星》里胡汉三和潘冬子的对话。我们熟知“杀猪的”这句话是双关语,每当轮到自己说“杀猪的”这句台词时,浑身都带劲!所以,到了真要杀猪的时候,我们胸膛里那一颗活蹦乱跳的小心脏呀,快活得要死。
我们的那个年龄段,说真的,非常向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样的境界。大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越这样说,我们越要看林冲一怒杀王伦、武松血溅鸳鸯楼、宋江被逼捅婆惜这样的情节。人,无论大小,在意识深处,或许都存在着一种对暴力和血腥的想象?这在心理学上大概是能讲出道理的,我记得阿城就有文章谈及。但我们做梦也都遗憾着呢,时过境迁了,哪里有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大场面呢?
有,杀猪!
牛逼哄哄的师傅大驾光临了。人家牛逼,那可不是吹的。不说板车拉来的那一套家伙什阵势不小,就说人家逮猪,堪称出手不凡。肥猪困守在食堂院子里,紧盯气质和身段明显区别于教职工的屠夫,一脸警觉,身体语言极其不友好,一副随时准备防守反击的样子。也许屠夫身上有一种煞气,老猪能嗅得到?只见杀猪师傅笑容可掬,一边用罗罗罗的温柔声音迷惑它,一边悄然逼近。低吼的二师兄甩着肥臀和细尾,左退右退、左躲右闪、左右不能逢源,最后被逼退到墙角。它显得为难而绝望——毕竟人家还没动手,二师兄也不好首先发难啊。况且,从它们家族的圈养传统上说,似乎也没有猪急跳墙的实例可以效仿。它只得唔唔地低吼,发出色厉内荏但毫无作用的警告,外交辞令似的。随着局势的不断恶化,二师兄虚妄的吼声也越来越粗重,它体内的危机感大概快要撑破了一枚猪胆,于是情急之下放开了喉咙长嚎:“嗷——”其势颇有猪一鸣而人大骇之效。却见那人根本不在乎它的虚张声势,继续擅自越界,而且越逼越近,它只得猪头一晃,想买个破绽,转身逃窜。那一瞬间,我替它难过和羞赧;我觉得它要是有一柄钉耙在手,就不会不要猪脸地跑了,最起码也得大战三百回合才能败下阵啊;我还觉得,它的吼声要是翻译成人语,大约就是“瞅啥呀你——瞅啥呀你!你想咋地——你想咋地!”他想咋地?他想削你!只见杀猪师傅脸色一变、腰腿一哈、展臂一挠,便一把薅住二师兄的后腿,顺势一撩,轰隆一声,就将老猪掀翻在地了。他这个俊俏的身手,堪比燕青掀翻李逵。但我们更愿意拿这牛逼的杀猪师傅与西街的旱子和水子兄弟相比,那兄弟俩是我们县最厉害的摔跤手,也擅长撩腿摔人,得过全省第三的。猪失后蹄,恼羞成怒,好歹也是条百十来斤的猪汉子,天蓬元帅转世的,哪能赖地不起就此服输?但它实在不够矫健,既不能鲤鱼打挺,也不能鹞子翻身,只会嗷嗷乱叫、试图起身。它显得万般无奈、狼狈丢脸、悲愤交集;转眼间就被牛逼的杀猪师傅俯身按住了。牛逼的师傅按住蠢笨的老猪,一腿跪脖子,一腿跪肚子,手里拿了麻绳,刷刷两道捆死前脚,刷刷两道捆死后脚,然后起身,喘口粗气,藐视这个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的畜生,哄哄地说:你个老杂种,我马上就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了!
食堂老冯和老王帮忙,把它抬到一条大槐树条凳上。这条凳,是杀猪师傅自备的,树皮都没剥,宽大,粗糙,油亮,上有暗黑的血斑,缝隙里还有几缕猪鬃。
师傅把食堂的大面盆放在地上,倒了些水,加了点盐,从袋子里抽出尺把长的柳叶刀,叫老冯和老王再搭手按紧了猪身子,自己的左臂固定猪头,定睛将尖刀对准猪脖子下一处柔软的地方,毫不犹豫,噗嗤一刀,就斜插进去了。刀尖最终抵达的地方是猪的心脏。从脖子到心脏,大概是猪身上距离最短、阻碍最小、致命最狠的行程。这个杂种、这个畜生、这个稀里糊涂的家伙,它最后的哀嚎渐弱、渐弱、渐弱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师傅准备抽刀放血,他左臂压住猪头,右手扳起猪下颚,将刀子猛地一抽,一股粗实的血流就从刀口喷射而出,正好落进下面的大面盆。
足足一盆!
师傅用一块肮脏的抹布擦拭柳叶刀,刀刃和血槽都擦得干干净净、寒光烁烁,然后放回袋子。我趁乱想把它抽出来瞧瞧,刚抽出一半,就被师傅看见,他大喝一声:小孩,不能玩刀!我赶紧收手。但我实在对柳叶刀这个名字着迷,你听听,柳叶加上刀,这名字多棒呀。我觉得豪杰要有一个画龙点睛的诨号,比如赤发鬼之于刘唐、豹子头之于林冲、一丈青之于扈三娘,人未出场,诨号就已让人凝神。同样的,我觉得好兵器也需要一个诗眼一样的修饰语,就像青龙偃月刀、沥泉盘龙枪、倚天屠龙剑一样;这个意趣盎然的修饰语,与具体的兵器如若名实相符,那么,彼此间就会形成一种相得益彰、顾盼有情、惺惺相惜的效果。譬如这种形神皆似的柳叶和刀。这两种不相干的意象被放在了一起,显得和谐、互补、抬举——柳叶诗化了刀的冷硬,而刀则提升着柳叶的气质;柔软中藏锋芒,寒光下有春意,好似一个紧抱双臂、冷眼不语的江湖游侠,往那一站,酷酷的,什么都没做,就让孱弱无助者心安了,也让恃强凌弱者心悸了。好刀恰如好汉;好名号的刀,恰如好汉身上飘逸的披风,和风传的声誉。
话说回来。多年以前,我盯着那把刚刚吞噬了猪血、此时冷静沉郁的刀子,心想,若有这么一把别在腰后,谁还怕再走夜路、谁还怕从电工家栓狼狗的门口穿过、谁还怕西街上那几个专门欺负教职工子弟的泼皮?哼!
多年以后,我知道英国有一本学术杂志,就叫《柳叶刀》,但这柳叶刀指的是医生的手术刀,并不是屠夫的杀猪刀。我有点遗憾;我觉得那么一小把锋利秀气有余、威武豪放不足,又有一股怪怪的福尔马林味道的薄刃,实在对不起柳叶这个词所暗示出来的江湖诗意。我觉得一个好名字若是用错了地方,就好比把打虎将的诨号,用在“不爽利”的李忠身上一个屌样。
放干了猪血,师傅把死猪从条凳上掀了下来。
解开四蹄,用刀在后蹄的皮下割开一道口子,牛逼师傅的嘴合上去,呼呼吹了十几口气,再扎上口子,死猪的身子更加圆滚滚了。又从工具袋里抽出一根拇指粗、齐眉长的铁棍,用力抽打猪身,嘭、嘭、嘭,空气在猪的全身涨得充分而均匀,利于褪毛。
师傅自带一个木盆,不是盛血的浅盆,是像渔民小划子一样的深盆。我觉得它几乎就是那种捕鱼的小划子。这盆专门用来烫猪。食堂早就烧开了两大锅水,倒进木盆。一会儿,师傅取出一柄精致的毛刮子,开始在猪身上游走,滑——嗤、滑——嗤、滑——嗤,剐去稀毛的约克夏的尸体,显得更白。
解剖的过程没意思;锋利的刀,在死尸身上游戏,是无趣的。
倒是坊间相传的一件奇事,我一直想亲睹证实。
说杀猪的师傅有一个特权,无论猪是公家或私家的,杀猪匠开膛之后,有权将猪肚里的某个物件生吃。有人说是血脾,也就是猪的脾脏;有人说是猪油,一团巴在心肺间的脂肪。那天,我从头到尾都盯着,也没看到师傅的这个壮举。猪脾也好,猪油也罢,那能生吃吗?此事我一直没能搞明白。
以后大概也搞不明白了。
不过,那时的杀猪匠不缺肉吃倒是事实。好像什么时代的杀猪匠都不缺肉吃。《儒林外史》里的胡屠夫还时不时带些大肠,周济自己的“现世包”女婿呢。猪下水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哪里缺得了屠夫那一口?
很多年没围观这个节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