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祖籍在釜山，相传就是黄帝合符的那座山。但他也只是出生在那里，太爷爷年轻时，就带着三个儿子搬到了保定。可‘釜山’这两个字，和关于它的各种事迹，我却听爷爷说了几十年。今天，父亲和叔叔把爷爷奶奶的骨灰带回釜山安葬，好像每一个人都真心觉得，只有把亲人留在世上的那最后一捧灰送回到故乡的山上、深深埋入故乡的黄土，他们的在天之灵，才算真正安宁。

因为，那里是家。

马上就到清明了，可山野中依旧是满目枯黄。厚厚的黄土扑打着车轮，山路曲折而狭窄，路两旁伸出干枯的灌木枝，不时划过车身。在车辆小心翼翼的经过之后，一切就都迅速恢复了原状，没有出现任何改变和痕迹。在这里，我们是彻彻底底的外人，这山的主人是黄土、是树、是石、甚至是枯枝，唯独不是我们。

墓园就在群山之中，依着山，也望着山。把双手插进黄土里，没想到，这些看上去冰冷坚硬的土块，却是温暖的，不冰冷，也不粗糙。捧一把黄土洒落在骨灰盒上，恍然间，竟然觉得，爷爷奶奶不是被埋进了坟茔，而是回到了母亲的怀。

坟土越堆越高，刚刚从地里翻出的新土，一铲铲堆到坟上，土中偶尔还挟裹着一棵弱弱的、绿绿的、连着根的小苗。小苗随着土石一起重新落下，再过一会儿，根就不见了，只见几片米粒大小的绿叶，在坟头的黄土间轻轻的摇，它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新家扎下了根。

墓碑竖起来了，爷爷和这山融为了一体，他同墓园里那一排排柿子树、酸枣树、和这小苗、黄土、石头、枯枝一起，成了山的主人。

而这树、这小苗、这石头，还有爷爷，是因为有了黄土才紧紧连接在一起的，也是因为有了黄土的接纳，他们才变成了山的主人。

女娲用黄土造人的神话，不是文学，而是智慧。我们的祖先在千万年前就懂得了，没有黄土，生命就不能绵延。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黄土就多了一个生命需要供养，一个人离开世界，黄土就又多了一重记忆。人来了，它生长出食物；人去了，它一次次敞开襟怀。几千年，几万年，黄土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却目睹了人世间的全部。

作家的使命，是无限接近生命的真相，而生命的真相，竟然就在这一捧黄土之中。

你哭，你笑，你爱，你恨，你享荣华，你兴战乱，最后的最后，还是要祈求黄土给你方寸容身之地。

爷爷只在釜山度过了童年，可家乡的山、树、农田，在他心里始终都是无比清晰的，从来没有因为时间渐远而变的模糊。

人，确实不是用黄土捏出来的，但人的魂，却好像真是用黄土塑出来的，而这魂已融入血脉，代代相传。所以不管爷爷走多么远，他一定会回来，即使他没来得及回来，他的后辈们也会送他回来。

因为神明一般的黄土，在冥冥中指点着世人。

该离开了，这一回，我的心中却没有悲伤。再过一段时间，坟茔上的小苗都会长大；再过半年，树上就会结出橘黄色的柿子和深红色的酸枣，然后就如此这般着，一年又一年，黄土自会滋养着、经管着这一切，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子，爷爷奶奶都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