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人(四篇之二)
(原刊于1994年第三期《长城》)
香 火
天断黑,柔情的月光照例搂抱着燥热的夏夜,风过竹林如洞箫在吹响,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
木匠头宝走近竹林深处的小屋,翻过围墙,潜伏在后院。
轻佻的夜风挽着油灯在厢房里快活。
“牛牛,今夜叫你进棺材。”头宝手里的斧子发出吱吱咯咯的咬牙声。他猫腰溜到厢房的窗下,踮起脚尖,脸贴着窗棂,瞳孔里纵出两条猎狗,在那阴暗的厢房旮旯里疯狂地搜捕牛牛,却不见牛牛的影儿。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一个青春女子的胴体。
三年来,头宝还是头一回看着自己的女人洗澡。往日的床第之欢、云雨之乐都是遮遮掩掩度过的。眼前那对尚未哺育过的饱挺的奶子撑得他浑身胀胀的。
欲望催促说:进去吧,半年没回家了,够饿的,今夜扎扎实实地干他妈的八顿,准把那婆娘瘪瘪的肚皮喂得鼓鼓的,不得断了这门香火。
理智用袖子拭了拭雪亮的斧子:不!反正绝,绝就绝个堂正。背着个乌龟壳过日子,活得也冤枉。日你八辈子的牛牛,今夜,我叫你祖坟上死火绝烟,给世人看看。
斧子在月亮清冽的光波中泛着慈悲而又凶残的光芒。头宝的双目紧闭,两串酸涩的泪珠潸然而下,痛楚地喃喃道:“米秀,三年来,养活你的是这把斧子,今夜送你走的也是这把斧子,别怪它绝情哪,米秀。”
头宝睁大双眼,饥饿的目光舔舐着女人粉嘟嘟的身子,最终叮着一个地方——两片光滑的玉块,使头宝一怔:“白虎白虎,果然是一毛不长的‘白虎’。”他嘴里下意识地叨念道:“女人白虎,克子克夫。米秀,今夜看谁克死谁哩。”
头宝揉了揉双眼,重新审视一番那颗“克星”嘴里不停地默诵着在这古老的村庄流传悠久的俗谣:“女人白虎,克子克夫。”
远处竹林里传来一阵急遽的脚步声。
女人的心里一阵骚动,那“踢踢踏踏”的声响,酷似往日厢房里那张木床在牛牛癫狂的躁动下与壁板碰撞的声音,每当此时,她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块沉重而又僵硬的灵牌;而床帘是悬垂的那张长命锁,随着颤动的床楣而晃晃悠悠,在女人眼里,分明是遥远的生命的另一个家园燃着的两柱香火飘飘袅袅。
女人用纤指按了按空乏的小腹,心里浮起一团疑云:原以为头宝是条不中用的阉牯,哪晓得虎生生的牛牛也是那号货。“白虎”、“偷汉子”、“绝子婆”……她不得不认了。“阉牯,都是阉牯,都是阉牯。”女人咬着下唇,心烦意乱地诅咒着。她搂了搂自己的那苗条的腰腹,心里隐隐滋生出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感。暗暗发誓:牛牛,我死也不让你再来了。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女人草草擦擦身上的水,急忙穿起裤衩,趿着布鞋,拉开小木门,月光给陈旧的家什抹上肃穆的清辉。她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早说了,不要再来了,咋又死皮赖脸地跑来。今夜,老娘用粪耙子把你扒出去。”
头宝渴望已久的话终于在耳畔响起。他在心里呼唤:米秀米秀,我回来了,我们该好好过日子了,绝就绝呗,天意哩。
女人匆匆把后院的门闩上,背靠着门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便走近一只靠着院墙的马桶,褪下裤衩蹲在上面解手,她立时感到有人在抚弄她的头发。月光把她背后院墙上的一个头颅投影在地上,她看得清清楚楚。
头宝犬缩在鸡舍背后,见院墙上现出一团朦胧的黑影,握斧子的手又沁出了热汗:“有种,到底敢来送死。”
女人明确知道,攀在背后院墙上的就是牛牛,便怒斥道:“牛牛,你个不得好死的,脸皮比坑板还厚。又来了,老娘就跟你拼了……”话音未落,女人的手触到搭在自己头上的竟是一根毛茸茸的棍子式的硬物,并有几只鹰啄似的利爪长在上面,便丧魂落魄地尖叫一声,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鸡埘里,随着一声慑人心魄的咆哮,一只老虎跃进了院子扑向它早已熟悉的鸡埘。
头宝从鸡埘后面挥起斧子,狠命地朝老虎头上砍去,老虎的天灵盖迸裂,垂死挣扎地向迎面击来的正前方一扑,锋利的爪子,卡住了木匠仔的脖子死死不放。
头宝与老虎都气绝身亡。
清癯的月光把一片狼籍的院子,搅得斑斑驳驳。
女人被吓得腿肚子抽筋。许久,待院子复归于往日的岑寂,才从鸡埘里悄悄拱出那段白晃晃的身子,一见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战战兢兢走上前去仔细察看,一看居然是半年未归的丈夫,老虎的爪子深深地嵌进他的脖子。女人柔肠寸断痛不欲生,操起地上血糊糊的斧子绝望地朝自己脖子上使劲一抹,热乎乎的液体在薰风爽月之中兴奋地痉挛出几道美丽的弧线,匀速滑向一个遥远的生命的荒丘,把两柱亘古不灭的香火溅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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