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人(四篇之一)
(原刊于1994年第三期《长城》)
复 仇
“狗日的,那笔账该清了吧。”炮仗说着打了个饱嗝,整个屋子都氤氲着酽酽的谷烧酒味。
德裕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耷拉着松驰的眼皮,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楼上一只母猫如饥似渴地叫个不停,使他晃然想起这年的春天竟来得如此迅疾,脸上立时漾出一种忧喜掺半的复杂的表情。
炮仗抓起八仙桌上的铜壶,“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最后将空壶晃了晃朝地上一扔,“当当当”滚出老远。“清了吧,狗日的,别装蒜。”炮仗说着醉步踉跄地逼近德裕。
玉儿忙从闺房里跑出来,双手搭在德裕的肩上,“爹——”德裕抬眼朝闺女使了个眼色,要她回房里去。
炮仗盯着玉儿那浑圆的小臀羞怯而又优美地扭进闺房。他想那小臀就是德裕的心,要是在那上面夯进棵桩子,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痛快。想到这,炮仗疯也似地狂笑起来,笑得两条自然弯曲的罗盘腿乏力地颤抖,前栽后仰,如一株风中摇曳的苇杆。“没想到吧,这世界,一磙子滚过来,眼下又是咱穷百姓的天下了。哈哈哈,老天爷有眼哪。”那浑厚沙哑而又凝重的嗓音如远天荡来的隐雷,震得屋子里的地皮都颤动。
橙黄色的晚霞在淡淡的暮气里流淌,给厅堂里鎏金的香案神龛镀上了一层古森森的光环。
“这回该清了吧。三年了,想不到还会有这么个好日子。”炮仗扬眉吐气地朝地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饶了我吧。”德裕憋足劲想说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三大海碗的谷烧在炮仗茫茫心域烧起一堆篝火,腾腾的烈焰一个劲地往上冲往上喷,嗓眼儿里、鼻孔里、眸子里吐出熊熊火舌。炮仗见德裕死活不开口,恼怒地朝地上跺了一脚,“咋不放个屁?鬼卡你喉啦?”
闺房的门开了一拃宽的缝,玉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脸紧贴着门缝,用仇视的目光盯着炮仗。
母猫如饥似渴的叫春声,使炮仗的整个灵肉都处于极度燥热和膨胀之中。“娘的,一报还一报,干你闺女去!打平。”炮仗说着向闺房走去。德裕立刻如断了后腿的老狗似地从太师椅上滚下来,爬着过去抱住炮仗的腿,“老哥,饶了我闺女吧,你要我老命都行,求你了。”
“饶了?那年秋后你咋不行行好,饶了我闺女呢?给你逼得寻短了。人要肉吃,猪要命换!把那笔账清了!”炮仗使劲地抖了抖双脚,挣脱德裕的纠缠,那两条罗盘腿弯成个月洞门似的从德裕身上跨过,迳直向闺房走去。
德裕无可奈何地支着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自我责骂道:“作孽啊,只为五斗租子糟踏人家的闺女,哪知道她会上绝路呢?!报应报应……”
炮仗进了闺房,房门“咚”地一声闩上了。德裕的脑门子似横捅了一闷棍。
母猫的叫声已悄然遁去,闺房里传来低低的女儿家的呻吟,接着“嘤嘤”的压抑地哭泣,好不凄惋。
德裕分明觉得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子在疯狂地绞剜着自己的心肝,一块一块地往深里剜,那鲜嫩的冒着热气的血肉被一只贪婪的秃鹰所吞噬。那喷涌而出的血浆瞬间升腾起一片冲天火光,把那即将被佃农瓜分的青砖瓦房烧得哔哔剥剥地响。他顿觉自己的身心异常地轻松和飘然,仿佛自己以及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顿时化为火海中涅槃的一个个超度的小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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