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下。去冬以来的持续阴雨，下得人都厌烦了。

　　“这个老天，怎么还在下啊……”

　　听到有人说这句话，我心头颤动了一下。后来说这句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里含有怨意。我母亲当年也说过这句话，当我再次听人说起时，思绪不由飘到了三十五年前的冬季。

　　“这个老天，怎么还在下啊……”我在房间里听见母亲在灶间里说道，语气里含有怨意。我能想象，母亲是在呆呆地看着窗外不停的雨时说这话的。那时我正伏在床头桌上第一次尝试写小说，正写到兴奋呢。听见母亲说话，我望了望窗外，果真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檐头的滴水快连成一条线了。有一阵欣喜涌上来。

　　母亲怨天持续下雨，是因为无法去田里干活而心急。而我见下雨欣喜，是因为雨天可以待在家里安心地写完我的第一本小说。

　　我家分到了九亩半承包田，终于有了自主安排生产的自由，父母兴奋得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还嫌时间不够，持续下雨等于要了他们的命。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闷闷地说道：“油菜要淹死了，麦种要烂掉了……”父亲将大口吸进去的烟又大口地吐出来，吐了满屋子烟雾，把母亲呛得难受。母亲就埋怨道：“你抽抽抽，能抽干田里的水啊！”父母终于忍不住，穿上簑衣，戴上斗笠，拿了工具，走出了屋子。

　　父母没喊我，可我眼睁睁看着父母走进了雨帘子里，越走越远，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家的承包田就在屋南面的机耕路下，六块田连在一起，都是上好的良田。分田抽签那晚父亲紧张得在家里搓手，希望手气好一点。深夜回家一进门就喊道：“抽到了”，把我从睡梦里吵醒。母亲听说后也兴奋得喊道：“好好”，我听出了父母口气里向往好日子的信心。现在这六块良田都积满了水，雨水太多来不及排出去，水面上露出一茬茬收割后留下的稻桩。

　　父母下到田里，我也跟着下去。母亲用铡刀将田里铡出一条条直直的缝，父亲沿着母亲铡出的泥缝反复挥舞板齿，铲出一条条田沟。田沟一直通向排水渠的缺口，田里的积水流入沟里又流向排水渠最后流到了河里。父亲使劲地铲着沟，我跟着父亲挥舞板齿，浑浊的泥浆水溅到父亲身上和我自己身上。父亲没顾上泥浆水，他一心想要给田里的积水放掉。我也没顾上泥浆水，因为我脑子里想着小说里的人物，眼前有了晕乎乎的感觉，挥起的板齿经常落偏了位置。

　　晚饭后父亲又抽上烟了。父亲特别爱在有心事的时候抽烟，而母亲焦虑的表现是喃喃自语。我又坐到床头桌上写字了。天黑下来，窗外的雨丝看不见，但从雨的声音里能分辨雨丝很密，从屋檐落下的雨点敲击到阶沿石上，发出敲木鱼般的脆响。

　　有雨声陪伴的静夜最能激发创作灵感，我写得亢奋，又听见父母说话了。乡下老房子没隔音，说话能传遍整幢屋子。母亲说：“你抽闷烟能抽出个晴天啊！”父亲说：“再下雨，来年没收成了……”这场赶在冬种时节连绵不断的雨，快把父母心头的希望给浇灭了。我懂父母的心情，可是我矛盾、纠结。我也希望天快晴，天晴了，农民就有希望了。可是天晴了，我就不能安心在家里写小说了。

　　第二天醒来，雨声淅沥沥，我暗喜。奔到窗前看，窗外雨丝如帘，天色灰蒙蒙的，看样子晴不了。心里涌上安稳的感觉。父母自然阴郁着脸，早饭时都没说话。

　　雨淅沥沥地下。

　　传来开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太催人，太引我不安了，我忍不住去窗前，看见父母又走进了雨帘里。父母身穿簑衣头戴斗笠，渐行渐远的背影让我想起一幅水墨画，画上两位辛勤的渔翁在雨中摇橹、撒网，期待好的收获……

　　父母的心里也在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