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传来吵闹声，与空气里弥漫的年味不搭。

好像从东侧那幢楼传过来的。我开窗探头，正要张望，妻子喊了：“人家吵，关你啥事！”我玩笑：“想过去劝劝啊。”“发神经！”

哈，我没发神经，是对面那家发神经了。

远方响起一连串爆竹声，哪家又在请公公太太了。每年过年，人们都要先请公公太太吃一顿，让公公太太吃高兴了，自己才会吃得安心。公公太太们喝得微醺，准备散席时，主人照例跑去室外，找个空旷的地方，燃响一串爆竹、鞭炮。爆竹在空中炸响的一刻，发出瞬间光亮。现代生活，真是丰富多彩，连爆竹也改进了炸响的方式，让年过得现代味越来越浓了。

爆竹声停歇了，吵闹声又变得刺耳。一个女声，不知在叽哩呱啦啥，扯大嗓门，调子拉长，有点沙沙的味道，大概喊叫久了的缘故。偶尔夹进一个闷闷的男声，不知是在回答女声的质疑，还是在回击女声的哭骂。男人的每一次回话，都会引起新一轮的吵，比前一轮似乎声势更大。我发现，若夫妻吵架，男人应该任由女人吵，应该理解为这是给女人的一个福利，让她尽情发泄一回。如果此时男人想作些解释，不仅白费，而且可能成为火上浇油。可是这个笨猪似的男人，总是忍不住插话，从而引燃新一轮的叽哩呱啦。

离得远了些，还隔了两家窗户，只听见气氛，听不清具体内容。我拉开一条窗缝，想让声音传进来，结果冷风抢在前，赶紧关回窗。我很想听清楚，他们吵着的每一句对话，然后从对话里分辨，他们因何而吵，为何而骂。

是啊，都在准备过年。大家都不容易，辛苦整一年了，想放松一下，享受一下。你们，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需要大干一场嘴仗，在祥和的年味里，撒进那么一些不协调呢？

快乐是一年，吵吵也一年，谁不想开心过新年？

我记忆中的吵过年，已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经济困难，没有好吃的东西，都愁过年啊。愁着，就来事。

那一年，我们去堂叔家喝年酒。本家之间喝年酒不客气的，有些在当年属于贵重的菜，比如鱼肉、油豆腐之类，可以不上桌，留着等客气一点的客人来时再吃。堂叔粗心，将这两样宝贝菜端上桌了，堂婶急得直使眼色，堂叔继续粗心，于是只能既成事实。不巧的是，我是喜鱼的馋小猫，眼睛盯住碗里那块鲢鱼肉不放了。我妈在捏我大腿，我懂她意思，可是我实在太馋，不甘心就此作罢。我妈忍不住了，狠捏了一把，我哭了。堂婶连忙说吃吧吃吧，给我夹了一筷鱼肉。那块整齐的鱼肉就这样被破身了，明天不能再拿出来招待客人。

我现在想起此事，可以想像得出当时堂婶那个表情变化的过程有多么艰难与复杂，我现在特别理解堂婶的心情。那个时候年货缺乏啊，那些所谓的贵重菜，都是再三上下桌当“看菜”的，客人们都心知肚明，约束住自己的筷子，只有像我这样的馋猫，才会破坏大局。

事情没有完。晚上，堂婶和堂叔吵上了。听我妈说，等我们喝完年酒回家后，堂婶就埋怨堂叔不懂事，将两个本来想留下的菜拿出来吃了。堂叔说：“吃了就吃了，吃掉了还能还回来啊，还罗嗦什么。”堂婶不高兴了：“吃吃吃，吃死你个吃！”堂叔也不高兴了，于是两人就吵起来了。

我妈听到了吵闹声，赶过去劝，我跟着去。我妈劝堂婶：“开开心心大过年的，你们吵什么呀。”堂婶哭着说：“你问他呀，就知道吃吃吃......”堂叔猛抽着烟：“丢人，没脸说。”我妈说：“都是我家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就别吵了，好好过年，好吗？”堂婶继续哭，堂叔继续抽闷烟，我妈没话可说，就拿我说事：“叫你别吃别吃，就是不听话，以后别再做客人了......”

若干年后我妈告诉我，那天我被凶哭了。就这样，堂叔家的这个年，不欢而散。

我还记得，我家也有“吵过年”的事情。那年吃年夜饭，第一年用到了蹄膀。我妈把蹄膀焖得油亮亮的，馋得我啊，恨天暗得太慢。开饭了，我妈将蹄膀端上桌，对爸说“我们稍微吃点下面的精肉，别吃皮，尽量剩个完整的，来客人再吃。”我听我妈的，筷子往蹄膀下面挖，我爸大概忘记了，或者饿急了，筷子嗞啦一下夹去了好大一块蹄膀皮，呼噜一下吸进嘴里吃了。我妈狠狠地瞪了我爸一眼，脸色难看。我爸说：“瞪什么瞪，吃顿大年夜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妈不与爸吵，大概为了顾及过年的气氛吧，但这后半顿年夜饭，变成了无话可说的哑巴年夜饭了。

每当我想起曾经的这些过年往事时，就有一种酸酸的味儿涌上来，从而更加觉得，如今过大年，还有什么可以不放下、不快乐呢？

可是对面那幢楼，他们还在吵。那个女的真有毅力，声音还是那么响，还是那么拉长调，只是比前一阵更沙了一点。那个男人，真是小气，还在与女人计较，不时地回上一二句话，在女人的火堆里浇几瓢油。

妻子催我，好去上班了。哦，快8点15分了，我得走了，跳跳向我招手。

屋外很冷，积雪冻得冰冰硬的，太阳伸出光线使劲地扎，想用火热的真诚尽快融化冻僵了的冰雪。

吵闹的声音被我甩在了身后，这个杂音太无聊了。

我迎着清新的冷风，一路步行，看阳光普照，心情无比豁朗.

那么美好的时代，那么丰裕的年，那么可爱的家人...... 唯有和谐，唯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