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碗面

    有一碗面，一碗网友从QQ里发我的、让我垂涎、让我联想的面。
    一只洁白的瓷碗，盛了一碗面条，清澈油亮的面汤浸润面条四周，面上盖一层富有质感的肉丝，再撒一层碧绿的香葱，那些油珠浮在汤的面上，将热气裹于面中汤里，偶尔挥发几缕白烟，飘散诱人鲜香……
    啧啧，我真的馋了。

    我本来不喜欢吃面，忘了从哪年开始，我突然喜欢吃面了。
    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沈荡老街，中饭就在面店里吃面。我知道，父亲选择吃面，是想省钱。一碗阳春面才几分钱。父亲走到柜台前点了两碗，一碗大，一碗小，然后很麻利地掏出钱，递给柜台里一位女服务员。父亲坐到我对面，我们父子俩占一个桌子。那些正在吃面的人，围坐在我们周围，不正眼看我们，只管自己呼啦啦地吃面，好像吃慢了会有人过来抢，吃得额头上流了汗。父亲的眼睛从对面一碗面上移过来，转向送面的门口，再转到我身上。父亲说：“今天我们吃面，很好吃，你闻闻那个香啊……”
    父亲真的在闻空气里的面香，鼻孔在扩张，那些面香正与空气一起，在鼻孔里进进出出。空气里充满了面味，有肉丝面的味，有猪肝炒韭芽味，更多的是阳春面里的蒜香油香味。可是我不喜欢吃面，虽然空气里的面味我也喜欢，特别是韭芽与猪肝炒在一起的味道，让我流着口水。喜欢吃米饭，我情愿买一碗米饭，然后闻着空气里的韭芽猪肝味当小菜，吃饭。
    父亲说，已经点了面了，吃面吧。我不敢违反父亲旨意，不吱声了。
    面来了，父亲将大的一碗揽自己面前，将一碗小的推到我面前，说，吃吧。父亲将两只筷子叉开了，插入面里，往上一挑，一大筷面条挂在筷头上，送到嘴边，呼啦啦，吸进了嘴里。我没看清有多少根面条同时进入了父亲嘴里，只看见那些面条很滑溜地像工厂流水线上传送纱线一样，然后很快被父亲咬断，一部分滑落回碗里，还有一部分留在了父亲嘴里。
    我看呆了。父亲吃面时与周围的人一模一样，那个呼啦啦的声音也一样，还有额头，也淌下了汗，还有，父亲吃面时，也不管旁边的人。
    我喝了一口面汤，有点鲜，有些酱油味，面汤上浮着几颗油珠子，闪亮着，特别可爱。还有撒在面上的蒜叶，被我呼出的气吹得在面汤里游来游去，像一艘艘小船在远航，也像一条条小鱼在嬉闹。可是，我没胃口吃面。
    父亲抬头看我：“吃面呀。”我说：“吃不下。”父亲说：“这么好吃的面，怎么吃不下。”我看见父亲的面碗里已经空了，连汤也喝干了。父亲用手背擦了下嘴巴，又甩起袖子擦了把额头，然后坐着催我快吃。可是我真不想吃。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恶狠狠地将我的面碗移到自己面前，两只筷子往面里一插，捞起一大筷子面条，呼啦啦一下，送入嘴里了，又呼啦啦一下，再呼啦啦一下，碗里又空了。
    父亲嚼着面条，拍拍肚子站起了身，带着我往外走，东拐西拐，走进沈荡镇上一家老牌饭店——沈荡国营饭店，为我点了二两米饭和一碗肉丝豆腐羹。父亲的手又伸进了放钱的口袋，摸索着，有些迟疑的样子。父亲还是坐在我对面，看我吃饭。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我害怕被父亲凶，埋头吃得很快。米饭真好吃，香，爽口。还有肉丝豆腐羹真好吃，鲜，滑，好入肚，入肚了还有味道回上来。父亲说：“慢慢吃，别噎着。”我放慢些速度。我真的想慢慢吃，好将肉丝豆腐羹里的美味一点点品出来。
    父亲吃面，本来是想省点钱，没想到因为我的任性，反让他付了双份的钱。我知道，父亲此时在内心深处正在后悔刚才的选择错误，他正在为破费心疼不已，但父亲没凶我。

    嗨，网友这碗虚拟的面，居然勾起我对数十年前这桩往事的回想。
    往事早已成烟，父亲已不在人世，阳春面也不再是面食的主流了，那些五花八门、各具特色的面店面馆面摊头布满了街巷，它们烧出了不同风味口味的面条，招徕五湖四海的客人。
    我还能找到深藏于心的那碗面吗？

    那年，父亲生病，我陪父亲去嘉兴看病，门诊后已经中午12点。我带父亲走进一家饭店，父亲拉我往外走：“去吃面吧。”我问：“为什么？”父亲说：“面好吃。”
    我不放心。父亲艰苦了一生，节省了一生，从来不愿为自己多花钱，现在生病了，更想着我的负担，想着省钱。
    我追问：“是真的喜欢，想吃面？还是想省点钱？”
    我盯住父亲，逼他说真话。父亲说：“今天真的想吃碗面，好久没吃面了。”
    我相信了。找到一家面馆，给父亲点了一碗鳝丝面，我一碗榨菜肉丝面。父亲问：“没阳春面啊？”我说：“尝尝其它面的味道吧。”父亲说：“这么贵，不合算。”
    父亲将两只筷子举起，插入面条，捞起一筷面，送到嘴边。父亲说香，又说鲜。我说：“小心烫着，慢慢吃。”忽然想到，这话是我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现在轮到我对他说了。父亲将面条送进嘴里，咀嚼着。父亲吃面已经没有了当年呼啦啦的声响，吃面的样子不再如当年威猛了。父亲说道：“嗯，啥货啥价钱，这面条确实好吃，比阳春面好吃。”
    我心头一颤。
    亲爱的父亲，本分一生，艰苦一生，从来不舍得多花钱给自己买碗好吃的面，活这么大年纪了，才第一次吃到鳝丝面。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面条，父亲都还没品尝过。我的内疚之心在升腾，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突然发现，面条很香很好吃，从来没有这样好吃过，一碗面很快被我吃完。
    父亲看着我：“面好吃吧？”“嗯，真好吃。”父亲说：“你以前不喜欢吃面。”父亲的话，让我想到当年那碗阳春面。我抬头，看见父亲朝我微笑着，额头皱纹很多、很深……

    我在县城的多家面店吃过面，那些面条色香味俱佳，老板娘和跑堂的小姐都清一色地朝客人微笑，甚至挤眉弄眼，她们的热情告诉我，我生活在现实里。
    我想再陪父亲吃面，想让他一个个品种吃过来，让他品尝生活的美味。可是，我不再有此机会。
    我想从面条里吃出当年阳春面的味道，就算在空气里闻到当年的味，也会知足。可是，现在的空气里，有太多的油腻味。
    如今面条的味道真的很鲜美，比从前的阳春面不知鲜多少倍了。现在有了味精鸡精了，有人还发明了用罂粟籽调味的专利，与时俱进了呀。
    我深藏于内心的那碗面，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