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故事 7
                         天留客

    雨点越来越密，一粒粒串成了雨丝，雨丝越来越密，在风里掀成了雨帘子。六和叔抽一口烟，将烟雾吐在眼前，然后从烟雾里看到门外，雨帘子便糊成了密不透风的雨饼子。
    呵呵，回不去了，这鬼天！六和叔说话时眼睛瞟向正在灶上炒南瓜子的表妹。表妹巧宝听见了，忙说哥啊，你就安心留下吃晚饭吧，天留客，难得的。六和叔呵呵着说家里还有事啊，巧宝说有嫂在家呢，操啥心呢，吃了晚饭走吧。六和叔看着门外下不停的雨，便笑呵呵捋了把嘴，安心坐着喝茶抽烟嗑瓜子说闲话，不走了。
    这是30年前在海盐乡村常见的情景。
    春节自然是走亲戚的高峰期，还有三季农忙过后，村里人也喜欢走个亲戚。除了姐妹之间和舅舅姑姑娘姨等近亲外，公公辈的远房亲戚也保持着来往，每户人家亲戚都在20来家，多的有三四十家。亲戚来了，主人家便忙乱一阵子，虽说没啥好东西可招待，但青菜、鸡蛋总归要烧几碗的，客气的人家还会去店里割一点肉回来，加进许多萝卜倒上酱油一起烧了。苦人家走亲戚更勤一些，因为家里差点揭不开锅了，有点油花的荤菜更是好久没沾嘴了，去亲戚家走走，可以吃到比家里好许多的饭菜，还可以咪上几口酒。
    六和叔就属于走得比较勤的人家。
    六和叔喜欢喝点酒，要求不高，只需最差的烧酒就行了，每次喝的量也不多，四两足够，可要是没酒喝，忍一天可以，过了二天会非常地想念。六和叔在家里没机会喝酒，三个孩子都是“饭郎头”，肚子填不满，队里分来的一点点粮食年尾接不上年初，每年向邻居家借粮。饭都吃不饱，哪有条件喝酒，除非家里来了客人，六和叔会陪客人喝点，也喝得不舒坦，因为老婆经常在旁边眨眼睛使眼色。去亲戚家做客人，可以放开一点喝，遇上客气的亲戚，还会吃到肉。六和叔每年三夏、双抢和三秋这三季农忙过后，就赶紧抽时间走亲戚，一家家有事没事地走。走得多了，六和叔就知道哪家亲戚客气，有肉吃有酒喝还陪得认真，他就往哪家亲戚家多走走。
    表妹巧宝家就是客气的亲戚。
    那天六和叔到表妹家时，巧宝正在队里锄地，老远看见有个人从机耕路上弯到了她家场上，知道表哥又来了，就赶紧背了锄头提前收工回家了。一路气喘吁吁跑回来，六和叔觉得不好意思，就说我路过此地来看看，就回去的。巧宝说哪能让你回去啊，广播都快响了。六和叔说不好意思让你少做工分啊，巧宝说表哥客气啥呀。巧宝说着话，手里已经淘好了米，放入锅里，加上水，放上蒸架，从橱里取两个鸡蛋，敲在碗里，打碎搅匀，兑入水，加油盐，撒上小葱，盖上锅盖…… 巧宝红了脸说，哥啊你先帮我烧把火，我去外面转转。六和叔坐到灶膛边点火，心里乐着，他知道表妹去外面做啥。
    巧宝出门就一溜小跑，先去了西边婶家，借了5块钱。婶家有女儿在公社卫生院上班，每月有钱进帐，日子过得宽裕，巧宝家有急用时经常去借，有了就立即还清。巧宝又一路跑着去了村小店，割了一块肋条肉，吊半斤烧酒，回来路上顺便弯进菜地拔了三只萝卜，气喘吁吁跑回家时，广播响了。
    又是一番忙乱，巧宝将切好的肉和萝卜一起推入锅里，舀上三勺水，盖上锅盖后对六和叔说，哥，将里灶也烧起来吧。两只灶膛里的火熊熊烧着，外灶锅里冒出了呼呼热气，喷出水蒸蛋的葱香味，吊足胃口。
    菜端上桌时，巧宝的男人收工回来了，丢下扁担就陪表哥喝酒，两个人将半斤烧酒喝得不剩一滴。巧宝男人不好意思，就埋怨巧宝门槛精，只吊了半斤，巧宝就回嘴说我是吊给表哥喝的，谁让你也喝了呀。夫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有点不开心了，六和叔就说够了够了，喝不下了。巧宝男人说晚饭喝过吧，六和叔有些难为情，说算了下次吧，下午我要回去的。
    天下雨了。
    六和叔看着桌上吃剩下的一碗肉夹萝卜烧得红通通的，萝卜上面盖着四五块肉，其中三块肉肥嘟嘟的，油水快要渗出来了，有了再吃一块的欲望，心想着天下雨就可以安心不走吃晚饭了。
    雨当真下了，雨丝越扯越长，变成密密的雨帘子。六和叔将茶喝得咝咝响，看见巧宝男人喝茶时慢吞吞的，脸上长了云，好象有啥心事，便问妹夫下午有事啊？巧宝男人立刻惊醒过来说没事，脸上有了笑，很尴尬。巧宝搅着猪食却看着雨，心里想着晚饭去哪里借钱吊酒。
    雨停了，出太阳了。
    这鬼天！三个人几乎同时叫起来。巧宝心里松了口气，拎起猪食桶脚步轻松跑得飞快，巧宝男人给六和叔递烟倒水客气得很，六和叔心想着再不下雨就得回去了。
    不下雨，生产队的出工哨子就呱呱吹响了。巧宝背上锄头说，哥啊不客气了，你喝茶留着吃晚饭吧，我去做几个工分早点回来。巧宝男人拿起扁担也要走，他说哥啊难为情哩，你去村里茶店喝吧，晚上再来喝酒吃饭。六和叔说不了，我去村里茶店坐坐，等会回去了，以后再来吧。三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天晴了，村里人都下地干活了，茶店里没其他喝茶的人，六和叔一人坐着觉得没趣，就回去了。走到半路上，天没了太阳，雨点开始滴下来。六和叔站住不走，看天，天上乌云越来越厚，好象要当真下了，六和叔感觉还是回表妹家路近合算，于是立即折返身子，快步往回赶。跑到巧宝家时，雨下大了。巧宝地里没回来，门锁着，六和叔站在屋檐下等。
    巧宝夫妻两人从雨帘里冲出来时，衣裳已经湿透了。看见六和叔站在屋檐下蜷着身子，巧宝愣了一下，连忙笑着说表哥不好意思啊，将你关门外了。六和叔忙说没关系的，是天留客……
    巧宝夫妻两人很快换掉了衣裳，巧宝说哥啊你自己泡茶，就灶上灶下忙开了。巧宝男人给六和叔点支烟，说你坐着，撑起一把伞往雨里去了。
    雨当真下了，六和叔望出去只见雨饼不见雨帘子，就说这鬼天，真是天留客。说话时看着巧宝。巧宝笑笑说嗯，是天留客，哥你就安心喝茶吧。
    六和叔将一口茶喝得滋啦响，然后慢慢地嚼粘在舌头上一张茶叶，等着晚上喝酒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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