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人

    堂叔病倒了，得了肺癌，今日中午刚从上海回来，下午我去看望他，去的路上我在想该如何劝慰他。

    这几年癌症多发，虽然肺癌快成常见病了，但毕竟医疗技术还没有将此攻克，所以谁要是不幸得了此病，其结果可想而知。堂叔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但严重程度他不了解，还有为何没有开刀、为何将放疗做到了头部等等，这些疑点背后的真相他是不清楚的。亲属们没将全部真相告诉他，是怀着良好的愿望，希望病人减轻心理压力，有利治疗，所以谁都不愿捅破“窗户纸”。

    我进去时，堂叔躺在床上休息，前天刚做过化疗，身体还有些虚。见我进去，他立刻坐起，以示迎接。我坐在堂叔床头，看着他略显消瘦的脸，想着该与他说些什么。就在发现病情前三天，我与堂叔在街上相遇，我捋着他的肚皮开玩笑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没想到……

    堂叔说，我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得病了，还得了这个病，判死缓了。

    我劝慰说没事的，现代医疗技术对治疗此病已经很成熟了，而且上海医院集中着全国一流的专家，你会康复的。

    堂叔将手甩了好几下：没办法的，连中央领导都治不好，死刑已经判出了。堂叔反驳我的善言，话说得很肯定，我突然想起他是知道自己得了啥病的，所以他明显察觉我劝慰他的话里带着客套和虚伪。

    我手捧茶杯，低下头轻轻吹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那些茶叶翻了几个筋斗后迅速沉入杯底，我借此理一下思路。堂叔是场面上人，事业有成，临近退休，社会阅历丰富，平时我们聚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他的义气、豪放、乐观和通情达理，一直是我崇尚的，可是此刻，我竟然无从说起。

    我说，你的精神状态不错，面色也很好，比我相像的好多了。

    堂叔说，我到现在还没觉得自己得的是肺癌，要是面前有只老虎，我或许能够打死它。

    我说这样很好，心态好了可以调动免疫系统，增强抵抗力，你的病就能慢慢治好了。

    堂叔说治不好了，只能拖拖时间，多活一天是一天了。

    堂叔面带笑容，但话里充满了伤感，他的笑不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他在以笑安慰我。气氛有些尴尬，我的词汇如此贫乏，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堂叔的两个女儿回来了，寻找从上海医院带回来的病历，堂叔借此问了几个问题，他女儿都自圆其说骗了过去。我清楚，关于这些问题，堂叔的家人们早已统一了口径，并且在心里演练了许多遍，所以当堂叔盘问时，她们才会不慌不忙。可是堂叔是有知识的聪明人，他要拿过病历亲眼过目，当他看到核磁共振诊断书上写着“脑部多处并发病灶”，还有一张放疗单上注明放疗位置是头部时，很警觉地问：为什么肺部得病弄到头部了？

    堂叔的大女儿很机灵地解释，是专家为了预防、预防…… 她大概对此问题没有思想准备，出现语塞。

    我接过话头：上海的专家毕竟是全国一流的，他们已经预想到了此病可能出现的并发症，所以提前采取预防措施，将预防措施做在前了，就万无一失了。堂叔大女儿连说是这样的，堂叔也就不再追问了。我看见堂叔的目光转移到了别处，若有所思。他在想他的问题，他心里可能藏着自己一本帐。

    坐在堂叔床头一个半小时，感觉难受，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没话说时找话说，有话说时要想想是否可以说、怎么说，遇情况时要临场发挥编故事，编完故事还要回味一下是否说漏了嘴……劝慰这样的病人，比垦一亩地要累许多。

    生活中难免劝人或者被人劝。劝人者不管说了什么都是善意的，被劝者听着，虽理解对方的善意，但未必听进心里，因为有些被劝者的心里象明镜一样亮堂着，劝人者与被劝者之间往往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想捅破而已。我的堂叔或许就是这样的被劝者。

    “劝”的意思是讲明事理，使人听从，常用的词语有规劝、劝导、劝解等。为了达到使人听从的目的，劝人者往往会编一些谎言骗对方，这些谎言因为动机不坏，所以称之为“善意的谎言”。

    我坐在堂叔床头仅一个半小时，一连说了三次谎言。但愿聪明的堂叔难得糊涂，能够听信我的谎言，然后将谎言变成他身体内部驱除魔鬼的强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