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咩咩叫的羊
有三只羊,它们咩咩叫着,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是三只很健壮的羊,一只雄的,两只雌的。雄羊昂头挺胸围绕在两只雌羊之间,既显示着它的尊贵,也体现着它的关切;雌羊中的一只耳朵尖上有一块灰色的胎记,我们叫它灰耳朵,另一只个子小一些,叫它小个子。它们以“一夫二妻”制的方式,和睦地生活在一块。
生活的场所是一个不到5平方米的羊圈。羊圈三面是墙,一面是栅栏,栅栏用4根2米多长竹子搭成,竹子上下之间隔开的空档,正好让羊的头伸出来,吃放在栅栏外的青草。工作的地方也是这5平方米不到的羊圈,他们不停地在羊圈里走圈子,有时慢走,有时快走,边走边撒下尿屎,均匀地落在脚下柴草上,然后将柴草一层一层踩结实,最后踩成了一种叫羊灰的土肥料。隔一段时间,将羊灰起出,投给生产队里肥沃土壤,换取年终时可以参加分钱分粮食的工分。起羊灰时,父亲用一根绳子套住雄羊的脖子,然后系到室外荫凉处一棵树上,二只雌羊会乖乖地围着雄羊转,不会擅自走远,它们早已形成了默契。父亲将绳子拴到树干上时,很慈爱地望着三只羊。羊咩咩叫着,母亲将半筐青草倒在它们能够吃到的地方。
过一段时间,父亲就将羊绑倒在地上,母亲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剪羊毛。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蚊子象一架架隐形战斗机在空中盘旋,父亲用一把破旧的蒲扇啪啦啦扇着风,为母亲驱赶蚊子。母亲神情专注地盯着羊,她手里的剪刀很灵巧地一张一合,爬行在羊毛丛中,将羊毛在贴近皮肤的地方巧妙地分离,既保持羊毛长度,又不伤着羊的皮肤。从羊身上卷下厚厚一圈羊毛,象给羊脱去了一件厚厚的棉袄。母亲抓住一把羊毛攥在手心里时,感觉到了弹性与暖意,脸上也有了温暖的笑容。
羊毛可以纺成毛线,母亲在寒冷的冬夜为我们编织温暖的毛衣。多余的羊毛拿到店里出售,换一点钱回来,维持家里的开支。羊还有一个贡献就是生小羊,小羊可以自家留着养,也可以去羊皮行卖,小羊肉还是高营养的美味佳肴,所以我盼望着家里的大羊生小羊。
有一日,母亲兴冲冲走进来对父亲说,灰耳朵可能又怀上了。父亲坐在桌旁抽着烟,问了一声“是吗?”将手里的烟屁股猛吸一大口,丢到了桌子底下,他大步走出屋子,朝羊圈走去了。傍晚的时候,母亲陪着隔壁的王婆婆来到了羊圈,她们站在栅栏外望着三只正在走圈子的羊。母亲指着灰耳朵说,就是这只,好象肚子比前些日子大了一些。王婆婆跨进羊圈,想抱住灰耳朵,但三只羊不明白她的意思,吓得慌慌张张转圈子,王婆婆也跟着转圈子,转得头晕了,王婆婆站住不跑了,喘着气说我跑不过你们,你们厉害。母亲走进羊圈,从反方向一把抱住了灰耳朵。王婆婆将手伸到了灰耳朵尾巴底下,不知道在摸什么,她注意力很集中,两只眼睛不看羊,却死死盯着羊圈东南方向一个角落。我也跟着看东南角落,那里挂满了灰尘,还有一只很大的蜘蛛网,有一只蜘蛛挺着大肚子趴在网上,悄悄等待误入网中的苍蝇蚊子。大约一分钟后,王婆婆将目光收回到灰耳朵身上,然后抬起头对母亲说,是有了,可能有四胎儿呢。王婆婆有一手绝活,给兔子、羊摸肚子测胎儿屡试屡准,相当于现在的B超测胎儿,在我们村里有点名气,她的话母亲坚信不疑。一胎生下四只小羊哪,母亲大叫一声“是吗?”高兴得连说谢谢。
此后一段时间里,母亲割草更勤了,每天清早出工前割回一筐青草,中午吃完饭后又去割草,傍晚时再出去割草,还尽量挑嫩的草。母亲弯着腰背一筐青草走到羊圈边时,三只羊早已闻到了青草的香味,咩咩地叫着。母亲将青草均匀地撒在栅栏外,看着三只羊伸出头吃草,还将嫩的草捋到灰耳朵嘴边,看着它吃完,满足的神情就象自己吃饱饭一样。母亲对灰耳朵有着期待,所以对它格外关照。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走过羊圈旁时,听到里面羊在叫唤着“呣呣”的声音,声音很低沉,与平时“咩咩”的叫声不同。推门进去,看见羊圈里多了三只小羊,有
一只已经站立着,羊毛卷曲雪白,另二只躺着,灰耳朵舔着小羊身上的粘液。我飞奔到田头找母亲,母亲跑进羊圈时,灰耳朵已经产下了第四只小羊。母亲赶紧将小羊抱出羊圈,放进一只草筐里。母亲说,拿去出售的羊羔不能吃奶,吃奶后皮毛的质量就下降了,价钱也卖不高了。父亲背着草筐去镇里了,回来时草筐里变成了四只被剥了皮的小羊羔,血糊糊四堆嫩肉,那皮毛已经换了钱了。放下草筐时,父亲没顾上说话,端起桌上一大碗凉开水,咕嘟咕嘟喝起来。父亲喝水时脸上漾满了笑纹,嘴边溢出的水顺着笑纹流淌开来,母亲看见了,不需要问,她已经知道今天卖了好价钱了……
三只咩咩叫的羊,对于当年的我家来说,是三只宝贝。父母十分疼爱三只羊,放暑假的时候,将割草和喂草的任务郑重地交给我了。
第一天,我割了满满三筐青草,学着母亲的样,将草均匀撒在栅栏外,看着羊吃饱了走开,在羊圈里散步,我也有了成就感。
第二天,我割了二筐青草,听见羊朝我咩咩叫时,立即将草撒在栅栏外。有草吃了,羊不叫了,我有了自我安慰。
第三天,我只割回了一筐青草。傍晚的时候,母亲听到羊在咩咩叫,就问我喂草了吗?我说喂了。喂饱了?嗯,我点点头,母亲望我一眼,忙自己的去了。我的心里有点悬。
第四天,我已经厌烦了割草,可是羊咩咩叫着,叫得我心里矛盾和不安。村子里割草的小伙伴们都到北边的姚家卫了,正在桑地里玩打游击战游戏,我背个草筐飞奔而去,加入到敌我两队中人少的一队。我们在茂密的桑叶丛中东躲西藏、上窜下跳,被发现的一方必将遭到攻击方一阵猛烈的泥巴。泥巴象子弹一样在桑林中乱飞,将一片片宽大的桑叶打落到地上。到快吃中午饭时,草筐里还空空的。一帮人赶紧割草,可一下子哪来那么多草呢?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找来几根小木棍,将草筐下面部分撑空了,将仅有的一点草塞在草筐的顶端,看上去成了满满一筐草了。我赶紧学着做,然后背着草筐回家。父母正从地里收工回来,我将腰弯下了,做出一副肩上草筐沉重的样子,母亲看我走进了养羊的小屋,脸上挂着笑容。我站在羊圈边犯难:一点点草,怎么解决三只羊的午餐问题?急中生智,我将草筐里的
几把草撒在栅栏外羊伸头够不着吃的地方,伪装成一个饱餐后吃剩的现场。三只羊以为真的喂它们了,从栅栏空档里伸出头,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草却吃不着,于是它们就咩咩大叫,这声音搅得我心虚,我赶紧逃离。
后来几天,我一直采用这个先进经验,将空草筐和羊吃剩草的现场做得更加逼真了。三只羊饱一顿饿一顿,吃饱的时候就悠闲地转着圈,没吃饱时就咩咩大叫。这咩咩的声音成了我一块心病,我担心被父母听到了羊叫的声音。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中午我正在布置现场时,母亲突然出现在小屋的门口。她望着我,脸色变了,说了一句:“怪不得这段时间羊叫得厉害,还瘦了!”然后转身走了。母亲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给了我一个难看的脸色。我感觉比打了还难受、羞愧,手里一把草抓了好久没放下。
中午的太阳太毒辣了,将地里的庄稼晒得有些蔫了,母亲背个草筐走进了阳光里。有几只鸡躲在树荫里懒得出来,它们将翅膀向上伸展着,让身上的热气散发出去。母亲很快淹没在热烘烘的田野里,她还没吃中饭,她还饿着肚子。
三只羊咩咩地叫着,它们也饿着肚子,它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一直叫得我心里刺痛……
2008/8/5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