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充满隐私的桑林羞辱了我

    岁月留痕。

    有些事情，可能是很细小的事情，甚至是当事者中的一方并不在意、若干年后更是没有了丝毫印象的小事情，却深深刻在了另一方当事者的心里，再也抹不去了。人生道路上，谁都会有类似的经历，而我，曾经在一片桑林里，被女人的隐私羞辱。

    那是在我青春年少的时候。

    那年我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代课，星期天回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挣工分。正赶上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天一早队长就在生产队的集体晒场上分工。队长是一个小个子偏精瘦的人，声音不大但很尖厉，有些接近女人的音质。这时候的队长总是板着脸，显示领导的威信与尊严，他将目光横扫了一圈后，逐个报出姓名，分配当天的劳动项目和任务。队长尖着嗓子喊，被分到工的人有的暗喜，有的失落，还有的面露愠色。

    终于轮到我了。队长将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了扫，停顿了一会，象是在考虑什么。我知道队长是为我的分工犯难。我是男人，应该分配干男人的活。男人们干的是挑稻谷、挑河泥、挑猪羊灰等重体力活，而女人干的是锄地、割草、插秧等细活，由于我身体瘦小，加上劳动煅炼不多，所以男人的活有点扛不住，女人的活又不愿干，属于“二不靠”的人。前几个星期天队长总是分配我与女人一起干活，我曾经跟队长顶过嘴，今天队长会分配我干什么呢？

    队长看着我说：“你……”他又停顿了一小会，然后发出了女人一样的声音，“和女人一起去锄地吧！”说最后这句时，他将目光移开了，他不想看见我的表情。

    我傻站了一会。我恨队长，也恨自己。

    我扛起锄头，懒懒地跟在一大帮女人后面，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看着她们撒娇骂俏。女人堆里就我一个男人，我感觉很没脸，又无可奈何。我很矛盾地走着，走进了一片桑树地。

    每年的夏天和冬天都要给桑树地锄草垦地，改良土壤增加肥力。这是一片有2亩多的桑树地，我与一部分女人留在这里锄地，另一批女人去了对面的一块地。女人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都是关于家里的事、丈夫孩子的事、还有自己的事。我知道，在女人自己的身体上就有说不完的事，这些事对男人而言都是隐私，对于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既感觉新奇、诱惑，又羞于听到，所以我总是想办法避而远之。女人们隐没在茂密的桑树林里，只听见说话不见人影，她们都具备在说话时不停住锄头的本事，她们的声音很杂很清脆，好象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飞进了桑林里，就我一只“雄麻雀”埋着头没有发出声响。

    这块地锄得差不多了，已经有很多女人去了对面那块地了。我守在这块地上，完成了最后一锄头后，也走出了桑林，往对面那块更大的桑地走去。

    远远地，我已经听见从桑林里传来密密麻麻的声音，有尖叫，有丝丝暗笑，有哈哈大笑。大集体劳动是快乐的海洋，此刻的女人们忘却了家里的烦恼，她们全身心地投入劳动，也投入说话。

    我钻进桑林。女人们各自找到了投缘的话伴，分成了三五成群一堆一堆的，我听见附近的一堆女人在争论：

    “哎，你们说做女人好还是做男人好？”一个被孩子们称为胖婶的女人提了个问题。

    “当然是男人好啦！男人抽烟、喝酒，我们女人连颗糖都要省给孩子吃；男人想女人时说尽好话，不需要了就不把女人放眼里了……我下辈子要做男人。”一位偏瘦的女人历数了男人的劣迹，决心下辈子改性别。

    一位梳长辫子的女人不同意瘦女人的观点：“做女人比做男人好。男人们个个象馋猫，把女人当成鱼了。你看张家浜阿三媳妇，在男人面前屁股扭三扭，把个林阿贵迷得魂都丢了，阿三媳妇从此有得吃有得穿了。” 长辫女人说的阿三媳妇是村里有名的“风柳”女子。

    瘦女人不服气：“还是男人好，我们女人每个月的例假就很……”瘦女人话说半句突然停住了，他发现我过来了，眼瞪瞪地望着我，脸上有了红晕。其她女人见我过来，也都停住了话，眼瞅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站住了，尴尬着。胖婶突然大声说：

    “小伙子，你早不来晚不来，为啥偏偏这时来，想偷听女人的秘密呀？你还早着哪！”

    “哈哈，小伙子也想女人啦。”桑林里有女人插话，然后引爆一片笑声。

    我突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此刻我的男人自尊性被摧毁得一点不剩，我只感觉脸发烫、心急跳，我真想在脚下挖个坑，然后将自己埋进去......

    我已经忘了后来我是如何深入到桑林里，重新加入到女人的队伍里，重新挥起了锄头。只记得我当场暗暗下决心，要离开女人，要干男人的活，我要做男人！

    在那个年代，一个涉世未深、面皮嫩嫩的小男人，无意中听到了女人的隐私话，又被女人们数落、嘲笑了一番，那个滋味当代的年轻人是无法体味的，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象被女人们剥去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桑林里、站在女人们面前。

    三个月后，我向乡中心小学领导递交了辞呈。我不能老是跟着女人干活，我不能等我结婚后每天跟着老婆下地干活，我要主动回生产队劳动煅炼，增强我的体魄，尽快适应男人的体力活。

    我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融入田野。

    多少年过去了，我忘不了那片充满着女人隐私的桑林，忘不了胖婶、长辫女人和瘦女人们的嘲笑，忘不了那把让我感觉沉重的锄头，忘不了生产队长分工时异样的目光和尖尖的嗓音……时过境迁，如今想起这件事情，我只是感到搞笑，我甚至将这段小小往事当笑料说给旁人听。我发现，我在说这段往事时，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羞愧，我已经“厚颜无耻”。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往事，我得感谢那片桑林，感谢叽叽喳喳的女人们，感谢女人们的隐私，因为这段往事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不断给了我鞭策、警醒与启迪：

    男人，应该进取、向上、不服输；男人，应该承担责任、担当重任；男人，应该活出个男人样来，男人们应该象男人那样去战斗！

                                       2007-8-23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