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施小镇：立冬篇

体内有毒

    我的脚踝处生了一个水泡，拇指般大小，不痛也不痒。我就奇怪了，怎么好端端就生出一个面目可憎的泡呢？过了几天，我看着讨厌，便用一根牙签刺破，果然也就是一包水罢了。可是从此，有点痛，又有点痒，半个月过去了，成为一片疤痕。我家领导喊着让我去看医生，我觉得小题大做，这么一点小伤口，肯定死不了人。又过去半个月，不见好也不见坏，还是一片疤痕，用手指按，依旧微微痛、微微痒。

    会是什么病呢？

    那个部位，整天包在袜子里，不见天日，没有什么能侵犯到。如果是什么细菌，周围的肥沃肉体也必遭攻击，不该只盯着那一处呀？

    会不会是睡在半夜里，被什么小家伙咬了一口？可是最近天凉，每晚我都把被窝裹了又裹，就是空气都钻不进去，哪会给坏虫子留下空子呢！

    会不会是一只脚厌恶另一只，晚上进行了偷袭？可我检查了一下趾甲，没有一个可以当做武器使用。

    会不会是我去洗脚店的时候惹恼了技师，她悄悄报复了我？其实我现在已很少去那个地方，但想了一下，还是不止一次去过。每次去，技师都会说，我有灰指甲，说得很严重，好像不马上治疗就会死人，但我总是不接她的话茬；每次去，技师还会要求办卡，但我也不想办——我办过的各种卡，多半都半途而废，卡上的余额也便随之作废。技师对我这个刀枪不入的吝啬家伙肯定不高兴，按摩的过程偷偷掐一下完全是可能的。可是那个水泡那么大，光掐一下不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再说了，这么怀疑人家，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技师做过推荐的人无数，拒绝的也必定是多数，如果很多人脚上起了泡，那店怕是早就被踏平了。

    那么，会不会是一个外星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在我的脚上做了个小实验？但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也比较小，果真要做实验，应该连整个人拉走放进他们的实验室才方便，对吧？更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没发生一点异常的物理或者化学反应，和其它地球人没有任何区别，这实验也太失败了吧？

    终于，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接近正确的答案。那就是，我的身体里积攒下了毒素，需要找一个缺口排泄出来，而脚踝，不过是毒素最善良的选择。我听过一句骂坏人的话，说他“头上生疮，脚后跟儿流脓”。按这个标准，我算个坏人，但坏得还不够，所以只是在脚踝处长个水泡，我也摸了半天头，发现确凿没有生疮。可是这句话给我一个启发：一个坏人，身体里积攒下毒素，时间久了，必须把它排泄出来，于是便生疮，生瘤子，较轻的会生个红疙瘩，再轻的，便生个水泡。

    我的身体里有了多余的毒素，这应该无可置疑。这么些年，我说了多少坏话，干了多少坏事，按说生个水泡，真是轻饶我了。我就常听人说，文人满脑子坏水，满腹花花肠子。唉，我算个小文人，肚子里怎可能没有一点坏水、身体里怎可能没一点毒素呢！

    那么，我都说了些什么坏话？假话、大话、空话、套话、脏话、屁话、谎话、狠话，蠢话、浑话、醉话、废话、反话、梦话、疯话、软话、瞎话、怪话、风凉话、俏皮话、饶舌话、言不由衷的话，言行不一的话，空口说的白话、背后说人的闲话、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尤其让人恶心的是，拍马溜须的话，求爷爷告奶奶的话，低三下四的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话。总之，坏话肯定没少说，可以装一箩筐，口德不好，牙都掉了好几个呢！

    我都干了些什么坏事？这个最难挖。仔细想，假公济私的事有之，满足私欲的事有之，见不得阳光的事有之，见不得人的事也有之，敷衍了事、意气用事、息事宁人、胆小怕事、置身事外、感情用事、无事生非、事无巨细、事后诸葛亮等等的事皆有之。想一想，脸会一阵子热、一阵子辣，差不多算个坏蛋了。但平心而论，昧着良心的事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没做过，胆大包天的丑事没有做过，万恶不赦的事更没做过。可是，这么说，不像个混蛋吗？无论如何，坏事肯定做了不少，离小人很近，差君子很远。

    如此看来，脚踝上生个水泡，已经很给面子了！

    无论如何，脚上生个水泡肯定死不了人，但会是个警告，身体里的毒素多了，终会发作。我坚信恶有恶报，那些坏事做绝的人，一定不得善终。这不是迷信，差不多算是科学——心中的恶念太多，就会变成毒素，变成伤害自己的砒霜。恶有恶报的最直接报应是：使作恶的人成为了恶人！

    我庆幸我悟到了这一点，所以顶多算个坏人，还算不得恶人。所以，我要好好说话，说人话，说真话，传不出佳话，也要少制造笑话；我更要好好做事，做好事，做善事。也许做不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一定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凡事尽量郑重其事、事不宜迟，公事公办，实事求是、事必躬亲；世上无难事，成不了大事，一定可以做一点小事、实事、善事。我要好好修炼，不断排除我身体里的毒素，向真、向善、向美、向上，脚上可以长个水泡，头上绝不可以生疮！

秋天的抑郁

    等我回到肤施小镇的时候，那两排银杏叶已几近落光，树叶铺在地上，被人踩了无数回，好像没落时的大观园，繁华散尽。我原以为，它们会等到我的，让我从光华灼灼的夹道中走过，或者，至少让我在某一个清晨，看到一地惊心动魄的金黄。很多年，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的盛景需要一颗诗性的心灵相识，而我，是最恰当的那一个，也由此，那灿然的绚丽，更多了美的质地。可是，今年，它们再也没有耐心，等待小镇上这个腹有点墨而不和于世俗的书生，最后的秋风在我之前来到，让一个王朝提前沦陷，并且告诉我，所有的斯文早已扫地，我不过是个过了时的落魄小文人罢了。

    我站在林荫道的尽头，怅然地看着眼前，好像一个故国沦丧。头顶的风，在更高的高处，那意味，已不再仅仅是凉薄，更有了一种破败而惨烈的味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这个时候，如果孤独/将永远孤独”，在另一个尽头，我看到了比秋风更坚决而残忍的影子。

    那是谁呢？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它有点冷酷的面影。

    好像它专要来取走我的热情，取走我对美的热爱，取走我的梦想和青春。而只留下一张冷冰冰的、现实的罚单。

    我早已患了抑郁，作为一个不合作者，不妥协者，我对我的抑郁早就有了清醒的认识。但是，我预感到，我将要陷入到更深的抑郁了。当我一再说，我不！当我一再提着自己越来越单薄的身心退到孤岸，是的，我还在说，我不！

    每当这个时候，我想写信，写一封长长的信，用笔，而不是键盘。可是，我寄给谁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用心读一封手写的书信吗？尤其是，非关友情，更非关爱情。那或许是时间之书，命运之书，抑或一个抑郁患者的神经错乱之书。热爱，会是伤害，但要是固执呢？没错，简直是愚鲁。

    可是，我还会相信，我的愚执只是清浅的疾病，那些更大的不幸者嘴角却挂着和亲的微笑。如此，一定还有人会用毛笔小楷写信，长长地，落叶一样，一片一片，落在竖格的宣纸上。那会是怎样一封书信呢？

    几天前，我在长安，看见了一大片飞雁，它们还滞留在深秋的天空里，不像是有南飞的打算。那座天空下，是更大的一片湿地。我不知道，那些队伍混乱飞行的大雁，是不是就栖居在水边的芦苇丛中？中午的阳光，照在河洲，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我猜那群大雁，正安然欣然在这祥和之中而歌舞升平呢！

    但是，我却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秋风，就好像在骊山的温泉池中，听到了辽远的渔阳鼙鼓。我望头顶那群来回盘旋的雁群，我想一定有一只也如我一样，看见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和落叶满长安，那么它的脚上，会有一封唤作锦书的书信吗？而在遥远的一个地方，今夜会月满西楼，一个人独依栏杆，望尽天涯路，也无可救药地染上秋天的抑郁。不，那不是一个思妇，那是一个幽人。

    繁华落尽！这像一个谶语。但这也是另一种开始，让我想到僧人去除了头顶的芜杂，粗布青衫，摒弃浮华，落一身干净，却开启了另一个清凉安静的世界。也许，不经历繁华落尽的生命，是肤浅的，而秋天的抑郁，不过是一个炼狱，把一个独孤的心灵抬升，直到安静，澄明。

    而我还在等待一封天国的书信，超度我的抑郁，让我的生命，如这金黄的秋叶，一叶一叶散失在秋天，留下一个僧人般的树身，安然地行进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