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抑郁
等我回到肤施小镇的时候,那两排银杏叶已几近落光,树叶铺在地上,被人踩了无数回,好像没落时的大观园,繁华散尽。我原以为,它们会等到我的,让我从光华灼灼的夹道中走过,或者,至少让我在某一个清晨,看到一地惊心动魄的金黄。很多年,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的盛景需要一颗诗性的心灵相识,而我,是最恰当的那一个,也由此,那灿然的绚丽,更多了美的质地。可是,今年,它们再也没有耐心,等待小镇上这个腹有点墨而不和于世俗的书生,最后的秋风在我之前来到,让一个王朝提前沦陷,并且告诉我,所有的斯文早已扫地,我不过是个过了时的落魄小文人罢了。
我站在林荫道的尽头,怅然地看着眼前,好像一个故国沦丧。头顶的风,在更高的高处,那意味,已不再仅仅是凉薄,更有了一种破败而惨烈的味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这个时候,如果孤独/将永远孤独”,在另一个尽头,我看到了比秋风更坚决而残忍的影子。
那是谁呢?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它有点冷酷的面影。
好像它专要来取走我的热情,取走我对美的热爱,取走我的梦想和青春。而只留下一张冷冰冰的、现实的罚单。
我早已患了抑郁,作为一个不合作者,不妥协者,我对我的抑郁早就有了清醒的认识。但是,我预感到,我将要陷入到更深的抑郁了。当我一再说,我不!当我一再提着自己越来越单薄的身心退到孤岸,是的,我还在说,我不!
每当这个时候,我想写信,写一封长长的信,用笔,而不是键盘。可是,我寄给谁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用心读一封手写的书信吗?尤其是,非关友情,更非关爱情。那或许是时间之书,命运之书,抑或一个抑郁患者的神经错乱之书。热爱,会是伤害,但要是固执呢?没错,简直是愚鲁。
可是,我还会相信,我的愚执只是清浅的疾病,那些更大的不幸者嘴角却挂着和亲的微笑。如此,一定还有人会用毛笔小楷写信,长长地,落叶一样,一片一片,落在竖格的宣纸上。那会是怎样一封书信呢?
几天前,我在长安,看见了一大片飞雁,它们还滞留在深秋的天空里,不像是有南飞的打算。那座天空下,是更大的一片湿地。我不知道,那些队伍混乱飞行的大雁,是不是就栖居在水边的芦苇丛中?中午的阳光,照在河洲,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我猜那群大雁,正安然欣然在这祥和之中而歌舞升平呢!
但是,我却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秋风,就好像在骊山的温泉池中,听到了辽远的渔阳鼙鼓。我望头顶那群来回盘旋的雁群,我想一定有一只也如我一样,看见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和落叶满长安,那么它的脚上,会有一封唤作锦书的书信吗?而在遥远的一个地方,今夜会月满西楼,一个人独依栏杆,望尽天涯路,也无可救药地染上秋天的抑郁。不,那不是一个思妇,那是一个幽人。
繁华落尽!这像一个谶语。但这也是另一种开始,让我想到僧人去除了头顶的芜杂,粗布青衫,摒弃浮华,落一身干净,却开启了另一个清凉安静的世界。也许,不经历繁华落尽的生命,是肤浅的,而秋天的抑郁,不过是一个炼狱,把一个独孤的心灵抬升,直到安静,澄明。
而我还在等待一封天国的书信,超度我的抑郁,让我的生命,如这金黄的秋叶,一叶一叶散失在秋天,留下一个僧人般的树身,安然地行进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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