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三 弦

 

多少年了，他背着三弦

一个人行走在大山里

探路的拐杖，他的眼睛和

另一条腿

一次次探测着人世的深浅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准确无误地把他送进一个村庄

 

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光棍

一个瞎子

但我确信，他什么都能

看得见

他的眉毛长长地舞动

三弦嘈嘈切切

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围了多少人

多少年了，他一直沉浸在

自说自唱

 

望着他背着三弦的背影

我一遍遍地想

为什么歌者总是流浪

为什么知道太多的秘密

就会成为盲人

 

杏花一树一树地落

山路高低不平

多少年了，他的耳畔

是什么样的风声

 

多年后的一天

我听见他的拐杖敲击我的门

而那把三弦，在遥远的山里

嘈嘈切切地

自鸣

 

七 叔

 

他是我们村唯一梳着偏分头的人

七叔，我的小学语文教员

我们村智慧的集大成者

 

他骑着我们村唯一的自行车

飞驰在上学的路上

我坐在后座，轻得

像一只风筝就要飞翔

 

他是我们村唯一镶了门牙的人

课堂上会说收音机一样的话

他的粉笔头，像导弹

会精准地击中走神的脑门

 

他是我们村唯一会拉二胡的人

放学后，他坐在园子的树下

二胡一响

全村就异样安静

 

他是我们村唯一会写对联的人

作品一夜间发表在全村门窗

那一天，他走在村庄

有点趾高气扬

 

又一年春节我回家

“见到”他时，他应该还年轻

却安静地躺在圆圆的土丘下

据说是私人煤窑瓦斯爆炸

 

我走进他黑暗了许多的房间

看见那把二胡，还冷冷地

挂在墙上

 

乌 鸦

 

整整一个下午

它蹴在我家门前的矮墙上

一言不发

 

我坐在屋檐下

确信它只盯着

我一个人，却始终

一言不发

 

它要把什么重要的秘密

告诉我

 

阳光下的矮墙

低低的屋檐

 

多年后，我还能看见屋檐下

那个小小少年

却始终越不过

门前的矮墙

它像预言

像我一次次看到的

命运

 

我知道我为什么

越来越缄默

穿透阳光的影子，像一枚

黑色的钉子

 

一只鸟鸣

 

那时，在月夜

我躺在窑洞的土炕上

听着大人们在一天的疲劳中深深睡去

这时，一只鸟开始鸣叫

“黄杠 黄杠”

在遥远的山涧，还是哪一颗树上

 

整个村庄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它钟表一样的叫声

仿佛乡村的呼吸和心跳

 

第二年月夜

我又听到了同样的叫声

好像还是去年的那只鸟

我确信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听着它的鸣叫

 

一连几年

每到那个时候

我就听到它的鸣叫

有一次，我决定

等到它不叫为止

但最后却不知不觉睡去

 

后来，我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村庄

但在城里的某个深夜

我突然醒来

又听到了

那只鸟的鸣叫

 

“轰隆”一声

 

那一年秋天的下午

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那座山坳里

小小的村庄

我看见父亲惊慌失措扔下手中的农具

跑得踉踉跄跄

 

我追在他的后面

看见大伯挖窑洞的地方

围了一群人，他们拼命地刨土

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我的姐姐——大伯的女儿

正从驮水的路那边向家里走

她还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

 

“轰隆！”我听见那堆夺命的土

阳光还暖暖的

像阴谋

 

我避开姐姐尖锐的哭叫

向家里逃

身后有一个阴影在追赶

大伯，昨天还和父亲有说有笑地抽着烟

“轰隆！”，我的世界哪里也发生

塌方

 

我跟着父亲

来到大伯的新家，我们村

一里外的地方

蒙古包一样的新土堆

风把一堆彩色的纸撕得零乱刺眼

我看见，旁边的树上

一只乌鸦盯着我

一言不发

 

现在，我经常要路过

城市的一座火葬场

每次经过，都感到哪里

“轰隆！”一声

那只乌鸦，还躲在什么地方

偷偷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