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难道就没有我一家三口的立足之地?
(2015-05-29 13: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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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百年钟声——香港沉思录》
香港啊香港!难道就没有我一家三口的立足之地?
不久,董健在九龙调景岭西边的绍荣钢铁公司找到一份电工工作,日工资36元港币,加班费另算。
他在调景岭租到一间 12平方米的木房,月租300港币,从姨妈家里搬了出来。一家三口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1979年8月,父亲和台湾母亲终于从美国转飞香港,来看儿子了。
晚上9点20分,在香港启德机场,董健一眼认出了鹤发童颜、相貌堂堂的父亲,随同一起来的还有穿戴考究、满脸笑容的台湾妈妈。
三十年的骨肉分离,三十年的相见不相识。
一对从未谋面的父与子,紧紧地拥抱到一起……
天太晚,回不去调景岭的家了,全家只好住进一家宾馆,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衷肠。然而,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台湾妈妈面说的。
凌晨一点,父亲要洗澡,一定要董健陪他一起洗,还说:“健儿,你都三十岁了,爸没尽到一点为父的责任,就让爸爸给你洗一次澡吧。”
进了澡间,父亲急忙把水龙头扭到最大,哗哗直响,忙问董健:“你妈怎么样?”
“妈刚退休,挺好的。妈让你保重身体,不用挂念她。”
听到这话,父亲手捂面颊,老泪纵横,连声道:“我对不起你妈呀!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爸,你别这么说,那也不是你的罪过。”
“儿啊!爸愧对你妈,也愧对你们姐弟俩呀!”
哗哗的水声,掩盖了父子俩的哭声,却掩盖不住历史留下的悲剧。
父子俩躲在狭小的洗澡间里,时而抱头痛哭,时而爱抚着对方陌生而血肉相连的脸颊,时而又争抢着给对方搓背。
“儿啊,还是让爸给你搓吧。爸从没给儿子洗过澡,爸心不安哪!今天就让爸弥补一下吧。”父亲边搓澡边给儿子出主意,“明天你看你台湾妈高兴时,你就提出让我给你们在香港买房的事……”
这时,洗澡间的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只听台湾妈扯着嗓门喊道:“你们爷儿俩的悄悄话还有没有完?我要上厕所!”
父亲急忙冲儿子耳语:“你台湾妈聪明得很,你对她勤叫点妈,让她高兴。人生就是一场戏,把戏演好,不要演砸,也不要弄僵,弄僵就不好办了。爸真想帮帮你呀,可是……”
董健深知父亲的难处。
父亲是国大代表,是台湾有名望的画家和书法家,曾出版过《罗甸服画集》,封面印有于右任先生的亲笔题字:“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求大功”。内文有何应钦将军的亲笔题词:“服乘益有利世功,寄情翰墨见深衷,指端挥洒极生动,篆马传神艺事工。”有孙中山之子、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孙科先生的题词:“孝思不匮”。
罗甸服这位黄埔军校毕业、文武双全的将才,在外面风光无限,但在家里,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家室。
不仅是罗老先生,从内地溃败到台湾的许多国民党将领,都是如此。
然而,这场戏能演成功吗?
第二天,台湾父母来到他们位于调景岭的家。
一进门,看到儿子简陋、狭小、闷热的小木屋,屋里只有一把椅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父亲的眼睛顿时湿了。
没等董健开口,姨妈、房主、邻居等人都开口为董健说情,请父母帮董健买套房子,让他们在香港有个落脚之地。调景岭的房子便宜,有一家石头垒的30平方米的房,要价3.8万港币。
一听这话,台湾妈妈的脸顿时沉下来,屋子里一片死寂。
父亲急忙说:“健儿,还不快谢谢你妈!她把台湾的房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你们不去。我看调景岭这套就买了吧,回去就给你们汇钱。快谢谢你妈!”
董健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开口道:“妈,就当我借你三万八千元,将来一定还你。”
台湾妈开口说了一句:“我回去再想办法吧。”
父亲赶紧说:“虎走遍天下都吃肉,狗走遍天下都吃屎。我的儿我知道,有我的血脉,我娃是一只虎,将来肯定错不了!”
听父亲这么说,董健的心里却在哭,可怜父亲,为了儿子真够难为他老人家了。
四天后,父母要回台湾了,董健一家三口前来机场送行。
在机场,台湾妈妈避开父亲,对董健说:“我一会儿进关还要买些免税烟酒,身上没零钱了。你把你爸给你的美元先给我拿去用一下。”
前一天,父亲和台湾妈妈在香港华丰国货买东西时,父亲随手将找回的80美元塞进了董健的上衣口袋。听她这么一说,董健只好掏出还没有焐热的80美元递给台湾妈妈,却让父亲看见了。
父亲问董健:“你台湾妈问你要啥?”听完董健的回答,父亲一跺脚,厉声道,“她胡说八道!她身上咋没钱?太不像话了!”
临登机,父亲与董健拥抱时,悄声道:“健儿,不要生气,回台湾,我叫你台湾妈尽快将三万八千元港币给你汇来。”
董健只说了一句“保重”,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了三十年,终于盼来了父亲。但此刻,他心中却感到无比的失落,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为了区区80美金,一个堂堂男子汉,却让人家如此耍弄。他不是孩子,他是三十岁的大男人啊!
送走了父亲,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位刚强的西北汉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就在机场大厅外,拥着妻儿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哭天,哭地,哭他自己!
他仰天长叹:香港啊,香港!难道就没有我董健一家三口立足之地吗?不!命在天,运在己!从现在起,我再也不靠任何人的施舍!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打拼,去奋斗!我一定要在香港拼出个人样来!我要把含辛茹苦的母亲接来,我要为自己争口气,为我妈争口气,也为内地人争口气!
本来,他对台湾妈妈汇款的事,已不抱任何希望。但是,父亲最后说的一番话,又让他不得不抱有一丝幻想。姨妈也怕那间木屋被别人买走,就借给董健2000元港币,催他快去把订金交上,免得被人买走喽。
当董健交完订金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却如同晴天霹雳,把董健和妻子一下子击懵了。
父亲说,台湾妈妈回去就变卦了,坚决不同意汇款。他跟她大吵,也丝毫没用。父亲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并答应给董健寄来1万元港币的私房钱,以解他燃眉之急。
董健赶到卖房的房主家,已是深夜。
他敲开门,进屋就将父亲不能汇款的事全盘端出,末了说道:“对不起,我失约了。你不退我订金我也没话说,我在第一时间告诉你,我没钱买房了。”说完,扭身就走,他不愿让房主看到他满脸的泪水。
还好,房主总算将2 000元港币订金退给了他。
20世纪80年代初,国际上一些先进电子产品涌入香港,最受内地人喜欢的则是那些物美价廉的电子手表。
一心想改变命运的董健,看到了这个商机。
他想,要是将电子表零件发往内地肯定能赚钱。于是,他给好多手表厂家写信,自荐曾在西安手表行业工作过,并提出了如何打进内地市场的途径。
1980年4月,董健收到香港德兴钟表集团公司老板的邀请,聘他为中国部经理,月薪3 000元港币。于是,他向香港绍荣钢铁厂提出了辞职。
来港一年零四个月,从打工仔变成了“白领”。
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很感激老板的知遇之恩,工作十分卖力气,跑广州,跑西安,而且,很快就谈成了首单生意。
更为幸运的是,他在深圳结识了一位重要人物——深圳市规划局的王凤龙局长。俩人聊得很投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当时的深圳: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杂草丛生,蚊蝇铺天盖地,街上只有一家宾馆,没有一家像样的餐厅,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屯子。
身为高级工程师的王凤龙局长,却向董健展示了深圳未来的规划蓝图,他说:“你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深圳,不要光看现在。香港当年不也是个小渔村嘛?深圳已被中央列为经济特区,用不多久就将变成一座现代化城市。现在,深圳的发展刚刚起步,一凭嘴皮,二凭地皮!嘴皮就是宣传,地皮就是积累资金的本钱。地皮由你来挑,可以先不交地皮钱,卖完楼花收了钱(预售楼花),再交地价。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眼光和胆量了。”
说得董健心潮澎湃,十分激动。
他有眼光,也有胆量,就是没资金!但他有一张能说的嘴,还有一种西北汉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吃苦精神。
他返回香港,四处游说,终于说通了他所在公司的老板。
老板长相英俊,举止斯文,是一个有教养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国语,对他说:“我对内地方面的事不懂,这事只能拜托你了。就算咱俩合作,重新注册一家新公司,就叫德兴中国发展有限公司,注册资金100万港币,不用你出,你没钱。你任中国部经理,深圳的事你负责,我负责在香港卖楼花。我给你15%的干股,你跟公司按15:85的比例分成。口说无凭,我给你写封信,你拿着我的亲笔信就放心了。我要食言,你可以凭此信到法院去告我嘛。”说罢,便用英文“唰唰”地写了一封信。
“老板,咱们以心换心,大家精诚合作,同心协力,好好地大干一场吧。”西北人憨厚实诚,董健看不懂英文。
到家,他让粗懂英文的妻子将信翻译成中文,不禁大吃一惊,信上写的干股不是15%,而是10%!
第二天,董健找到老板,开门见山,说出分成的百分比写得不对。老板淡然一笑:“啊,可能我写错了,要不我重新写一封?”
“那倒不用了。”董健怕伤了和气,觉得能兑现10%,他就知足了。
不久,董健在深圳选中一块地皮,即德兴大厦项目,德兴公司也因此成为深圳第一家外商独资企业。
从此,董健变成了一只陀螺,忙得团团转,每周三天跑深圳,三天在香港,跑客户,跑楼盘,跑销售。
早上5点起床,匆匆吃完早点,赶乘6点的头班船,从调景岭坐船到香港市区,再坐过海巴士赶到九龙红磡火车总站,乘上去罗湖的火车。9点30分火车到罗湖,百米冲刺般地冲到前面排队、填表,再去排队验证,然后跑过罗湖桥来到深圳,又是排队,又是海关查检,又是一大堆的手续!总算过了海关,已是上午10点30分了,便急忙向他销售的楼盘奔去。
深圳海关下午5点封关。下午4点半,又开始重复早晨一样的路程,进关、出关、赶火车、赶乘过海巴士、赶乘去调景岭的渡船,爬完十几分钟的山路,赶回家里,已经是繁星满天,半夜时分了。
无论多苦、多累,他都感到无比快乐,因为希望就在前面。
董健口才好,又长着一张憨厚的面孔。经他一宣传,在香港预售的楼花十分抢手,均价350港元一英尺,等于3500港元一平方米,可分三种方式付款。而且,在深圳购一套房可免税购买一套进口彩电、冰箱、洗衣机,可将外地两人农村户口或四人城镇户口迁入深圳。那时候户口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啊!
这一系列的优惠政策,对蜗居在斗室里的香港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于是,公司租了一间写字楼,聘用了两个售楼小姐,第一天就售出27套住宅,第二天又售出25套。几乎天天有钱进账。用香港人的话说:“数钱数得手都软了。”半年下来,公司在深圳的德兴大厦楼盘售出90%,筹集了一亿港币的资金。
老板在沙田买了200多平方米的豪宅,将德国宝马轿车换成了100多万港币的劳斯来斯豪华型轿车。老板的弟弟也另置新房,将原在香港北角的40平方米住房租给了董健,租金日后一起结算。董健一家三口终于搬离了贫民窟——调景岭,把母亲也从西安接了过来。董健的工资由3 000港币涨到5 000港币,又涨到了7 000港币。
拼了三年半,董健将德兴公司在深圳四座三十层高的德兴大厦全部售完。
粗略一算,德兴公司可赚4 000万港币,扣除应交付深圳的600万所得税,净剩3 000多万港币!
董健暗自高兴:即使按10%分红,他也可以拿到300万港币。他就能彻底翻身了。
淳朴的西北汉子太实诚,只知道傻卖命,并不知道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能产生亿万富豪,也能产生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