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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为了天堂的钟声
第二章
五(之一)
韩雪所说的小弟弟迟迟没能降生,韩一平的婚约也迟迟未能解除。
韩家的日子就像笨婆娘做的一盆疙瘩汤,没滋没味儿,一直疙疙瘩瘩地过着。
为了获得自由,韩一平只好强迫自己,每次进行房事之前,他都痛苦不堪,比上刑场挨枪子都痛苦,挨枪子一枪就完事了,用不着再来第二次。可他却一次次地把自己押上刑场,又一次次地押下来,就像上刑场陪绑一样。
每次躺在妻子身边,他都死死地闭着眼睛,脑袋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在另一方国土上的达雅,丰满而漂亮,而不是身边这个瘦瘦的女人。否则,他无法将自己的生命之弓拉起来,更无法将那生命之箭射出去。
完事之后,他常常像死了一样,半天一动不动。
不知经过几次拉弓射箭,终于有了结果。
遗憾的是,第一只小葫芦没成,在娘肚子里刚刚坐胎就化了,第二只小葫芦总算做胎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十月,院子里飘落着沙果树的树叶。
钱秀英满脸飘零的凄凉,瘦小的身子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屋里屋外悄默无声地飘来飘去,渍酸菜,收拾白菜,清理菜窖,将土豆、白菜、萝卜下窖,为漫长的冬季做准备,心里再苦日子总得过下去。
自从那天冲丈夫发泄一通之后,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好像泄掉了所有的元气,变成了哑巴。到了晚上,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回到卧室里,她抚摸着还不见显怀的肚子,望着窗外初落的雪花,眼泪就像春天开化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春天,只有死冷的冬天。
她心里很矛盾,希望怀的是个男孩儿,是男孩儿,她嫁给韩家总算没白嫁,总算给韩家留下一条根。
可她又害怕是男孩儿,要是男孩儿丈夫就该休她了。她就成了真正的寡妇。
虽说老夫人不让她回娘家,让她继续留在韩家侍候她们娘俩儿。可她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可她连扁担都抱不成了。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盼头,没有了盼头还有啥活头?一个女人能有啥指望?不就是男人嘛!虽说男人看不上她,常常让她饥渴难耐,偶尔跟她有一回那事,也像卸货似的。但她毕竟是有男人的女人,而不是被男人休回娘家的寡妇。
一想到自己成了被休回娘家的寡妇,她就觉得一点活路都没有了,恨不得像二妈和三妈那样找根绳吊死。
孩子出世那天晚上,韩一平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闷头抽烟。
平时他很少吸烟,只是在心情极度郁闷时,才偶尔来一支。
但今天,他的嘴巴却像没断烟火的灶坑,一把接一把地续着柴火。
午夜时分,从卧室里终于传来接生婆幽默的喊声,说的是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韩先生,快来看看!上帝给你家送来一个打种的,来晚了可就看不着喽!”
接生婆是一位白俄老太太,脸皮松懈得跟沙皮狗似的,叫娜达莎。老人幽默善良,中国人都称她老毛太太。老人一辈子没结婚。马家沟这一带的孩子,无论中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是在她诙谐幽默的笑声中接生的。所以,孩子们一见到她,都亲切地喊她毛子奶奶,扑到她怀里要糖吃。
韩一平急忙跑到卧室门口,只见身穿白服、头戴白色三角巾的老毛太太,像老嬷嬷似的,用沾满血污的大手捧着一个红虾虾、猫崽似的小东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谢谢您!辛苦了!辛苦了!”韩一平连声道谢。
他瞧见了小家伙胯下的小鸡鸡,只有小拇指般大小,在不断踢蹬的两条小腿之间,泄泄怠怠像个瘫疤鸡崽儿似的耷拉着。
此刻,他仿佛看见囚禁自己的大门终于敞开了,一股自由的风从小鸡鸡处吹过来,吹到他的心里,让他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畅快。虽说,他对传宗接代的观念也有几分在意,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自由。他毕竟才三十几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他不想一辈子被囚禁在这令人窒息的坟墓里。
可是,第二天深夜,小家伙却忽然抽起疯来,小脸抽得又青又紫。
韩一平让老夫人看着孩子,他急忙跑到南岗花园街一家中医诊所去请医生。
韩一平刚走,小家伙就断气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啊!”老夫人大呼小叫急忙掐人中。
娘俩儿哭喊着,把小家伙的人中都掐紫了,还是没能留住小家伙的生命。
“我的天哪!你这个小要账鬼哟!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喽!你让你那苦命的妈可咋活哟!”老夫人悲恸欲绝,抱着婴儿尸体坐在床边,拍手打掌地号啕大哭。
“不——不——”钱秀英不相信孩子死了,发疯般地扑向婆婆,去夺婆婆怀里的孩子。
老夫人闭着眼睛,光哭不撒手,一闪身,连人带婴儿一头栽了下去,脑袋撞在铁艺茶几的桌腿上,双手仍然死死地抱着断气的婴儿。
韩一平带着医生刚进门,就听见了妻子没命地哭号,而且闻到一股腥耗耗的血腥味儿,不是婴儿降生时所带来的那种鲜活的血腥气,而是一种死亡的血腥气味儿。
“妈呀!你可不能死啊!你和孩子都死了,让我可咋活呀!妈!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妈……”
韩一平奔进卧室,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老夫人躺在地板上,怀里抱着又青又紫的婴儿,钱秀英和韩雪哭倒在老夫人身边。地板上留下几片鲜红的血迹,不知是老夫人头上的血,还是妻子下身的血。
曾经的经历告诉他,死神已经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死神在她们娘几个头顶上飘飘悠悠地盘旋着,狞笑着,只等她们哭号完了,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就该把她们的魂灵带走了。
母亲上吊自缢的那天早晨,他就闻到了这种死亡气味儿,腥耗耗的,充满了恐怖。
“不!不!”他下意识地呼喊着,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当年的一幕,院子里停放着两口大棺材,“小雪,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小弟死了!奶奶也要死了!”韩雪哭喊道。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尽管韩一平一百个不相信。可是,现实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面前划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小家伙死了。小身子像煺了毛的乌鸡似的,又青又紫,小眼睛闭着,两条小胳膊像面条似的耷拉着。
老夫人也快不行了,目光散淡,气若游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对妻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的叮嘱:“秀英……你要……好好……活下去……”
“妈!你可不能死啊!妈……”
韩一平双腿一软,跪倒在老夫人面前,就像当年跪在父亲面前一样,尽着一个儿子最后的孝道。尽管他不喜欢老夫人,可她毕竟是他的大妈。
“大妈,您有什么话要说,就对我说吧!”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飘移的目光从外甥女的脸上移开来,像蚊子寻找叮咬的目标似的,在空中飘了一圈,最后落到韩一平的脸上,用力翕动了几下嘴巴,终于吐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话语:“我……到……阴间……也饶……不……了……”最后一个字没等说出来,死神就把她带走了。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却像两只长脚大蚊子,死死地叮着韩一平到死都不肯撒开。
“大妈,孩儿明白……”泪水流进了韩一平的嘴里,又苦又涩。他心里却说,“大妈,我哪点对不住你呀?你到死都不肯放过我!你饶不了我,我又饶不了谁呢?要不是你,一心要把秀英嫁给我,韩家能像今天这么悲惨吗?
他觉得自己很无能,读了那么多年书,参加了革命,却斗不过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老太太,到死都斗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