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呐喊》长篇连载
背着皮夹克,去闯俄罗斯
九十二
那时,痛苦得真想跳楼!
当时,我并不懂得性格所包含的内在驱动力将构成人的行为,并形成人的命运等高深的哲学问题。后来读了弗洛伊德及一些哲学家的作品,才渐渐明白了精神即性格,性格即命运的人生哲理。也知道了萨克雷的那句名言:播种行为,可以收获习惯;播种习惯,可以收获性格;播种性格,可以收获命运。
不过,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不管我的文学道路能走多远,不管我能冲上第几个台阶,我都会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像当年在小兴安岭读书一样,不管会遇到什么样的野兽,我都会继续创作下去——因为文学早已成为我生命的需要,而不是生存的需要。
阿成的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打响之后,我曾经学过阿成的语言,渴望自己也能像阿成那样一炮打响。可我肚子里那点“炸药”只能把我自己炸了。学了半天,反而成了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连自己的语言风格也丢掉了。
无论是黑色幽默、意识流,还是模仿别人,都没有使我走出困境。我这时才意识到,文化功底差,语言匮乏,知识积累不足,都决定我不可能在小说方面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了。
我饱尝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寂寞,也领教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著,但却永远也体会不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慰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家——尽管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如何走出困境,如何闯出一条新路,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大难题,也是对我个性的一次重大考验。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思索之后,我决定给自己松绑,决定扬长避短寻找其他出路。我觉得在写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方面比较顺手,发表的一些作品反响都不错。可是,那个时期中国的报告文学步入低谷,好多题材都处于敏感领域。于是,我决定开拓一个新的领域——到国外去闯一闯。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松绑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使我不再像过去那么不自量力,那么苛刻,那么逼迫自己了。
我变得自由了。
九十一
当时,前苏联刚解体不久,冷冻多年的中俄边贸开始活跃起来,中国涌现了一股“淘金潮”,大批人赴俄淘金,人们管这些人叫做“国际倒爷”。
我决定去俄罗斯闯一闯,因为去那里的差旅费便宜,护照也好办,黑龙江与俄罗斯只有一江之隔。再说,我们这代人是读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唱着《小路》、《山楂树》,背诵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生格言走过来的,对那片神奇的土地充满了特殊的感情。早在前苏联解体之前,我随黑龙江作家旅游团曾去过新西伯利亚,那里到处都是阳光、绿树和鲜花,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可是,一贯支持我的贺玉却不同意:“俄罗斯那么乱,你又不会一句外语,一个人跑到异国他乡,万一出事怎么办?”
当时的俄罗斯确实很乱,据说不少“中国倒爷”都遭到过抢劫,有的还惨遭杀害了。
但只有勇敢地闯入别人没有闯入的领域,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新天地,才可能获得成功的机会。
我决心去闯俄罗斯,而且从不等待他人的恩赐,因为从小就没人恩赐过我,我每走一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没有差旅费,我决心背着皮夹克和旅游鞋边走边卖边赚旅费……
母亲曾说我是“走星照命”,说我从小就野。是的,我从小就渴望走出山沟,长大了又到处去跑,现在又一心去国外闯荡……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决定对我的人生、对我的创作来说太重要了。它不仅使我走出创作上的困境,而且使我从此敢于孤身出国闯荡。
从1991年夏天开始,不会一句外语的我,怀揣一本简单的《中俄对话》小册子,背着半人高的十几套皮夹克,手里拎着两只装有旅游鞋的旅行袋,汗流浃背地夹杂在众多“倒爷”中间,晃晃悠悠地登上佳木斯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客轮,一连三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历时四个多月,到过哈巴罗夫斯克、莫斯科、新西伯利亚、皮亚季戈尔斯克、车臣、伊尔库茨克等许多城市。
孤身一人,又不会外语,在这刚刚解体、错综复杂的陌生国度里闯荡,我的狼狈和处境是可想而知的。我就像一个睁眼瞎子似的,经常找不到饭店,找不到住处,住过没有蚊帐的小店,被俄国大蚊子咬得满身大包,住过留学生的宿舍,住过素昧平生的华侨家,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深更半夜被一阵砸门声吓醒了,第二天早晨发现,一个醉鬼躺在门口睡着了。有一次,我手拿相机正准备拍照,一个俄国男人走过来,冲我比比划划要用他的伏尔加轿车换我的美能达相机。我冲他摆手不同意,他上来就抢,吓得我抱住相机拼命大喊……
然而,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现在一心想获取素材的强烈愿望又主宰着我,所以,对一切困难都觉得只不过是路上的几粒砂石而已……
每到一座城市,我就随着“中国倒爷”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照葫芦画瓢记下住所的门牌号,再把附近的汽车站牌或地铁站牌记下来,这样就不至于把自己弄丢了。之后,我就跑到嘈杂的市场上,守着一堆皮夹克和旅游鞋,跟俄国人“吧唧吧唧”地讨价还价,一蹲一天,到了晚上,兴高采烈地数着赚来的大把卢布,赚够了旅费,我就去找华侨、留学生、“国际倒爷”等各色各样的人物聊天,听他们讲述在异国他乡闯荡的故事……
我去过皮亚季戈尔斯克,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故居,令我记忆最深的不是诗人宽敞、考究的书房以及他的鹅毛笔,而是摆在写字台上,一只硕大的刻着裸体女人的玉石烟嘴……我想,诗人一定是叼着这只“裸体女人”,完成了他的《当代英雄》。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为了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大学生死在了情敌的枪口之下。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我手捧鲜花来到诗人决斗的地方——如今,陪伴诗人孤独灵魂的,除了那个久远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两束沾满露珠的鲜花……
我去过莫斯科,到过红场,参观过克里姆林宫,坐过莫斯科迷宫一样的地铁。在莫斯科红场附近无名英雄纪念碑前,我遇到两位令我记忆深刻的老人——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无名纪念碑前没有游人,只有一位裹着黑头巾、身穿黑色长裙的老妇,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将秋雨打落的花瓣从地上捡起来,一瓣一瓣地摆在大理石的墓碑上。墓碑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圈鲜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看上去很美,很有诗意。我不禁驻足凝思:长眠在墓碑下的是她什么人,丈夫、儿子,还是兄弟……我从老人堆满皱纹的脸上,从她空洞洞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历经沧桑的孤独与凄凉。在俄罗斯,有许多这样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寡老人。
另一位是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夫,披着一件灰色旧风衣,手边放着一根拐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条长椅上,膝前放着一只脱了漆的木碗……在俄罗斯,我见过许多这样有着辉煌历史、如今却穷困潦倒的老人。我曾送给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一筒可乐,老人却没舍得喝,将饮料揣进衣兜说是留给孙子,说他孙子从未喝过可乐……
在俄罗斯,我感受着丰厚的俄罗斯文化,也目睹了变革时期的俄罗斯现状,听到许许多多中国人闯荡俄罗斯触目惊心的故事。这些新奇而鲜活的故事激励着我的灵感,荡涤着我心中长期以来的迷茫与困惑,在我眼前拓开一片崭新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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