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难摆脱的生命印迹
(2008-11-16 11:45:05)
标签:
方远城市文学中篇小说文化 |
分类: 文学评论 |
博主按:前些天到山东济南开当代文学年会,与作家方远把酒话文,得知这位写了两部长篇,十余个中篇,还有一些短篇的作家,评论却不多。他写的是城市,而山东大腕们几乎都是乡村叙事的高手。原来,忽略城市文学的并非只是西部。于是,写下这篇短评,已经发于《济南日报》11月11日11版。
11月20日《文学报》也刊发了本文,略有删减。
永难摆脱的生命印迹
——读《门缝儿里的爱情》
方远写小说多年,他在山东文坛却是一个异数。山东作家,或者从山东走出来的作家,大多写乡村、写部队,写部队时也离不开乡村,那些“腕极”的山东作家没一个不是乡村小说的高手,他们把山东的乡村故事撒向了全国,让没到过山东的人也对山东的乡村有了亲切感,高密乡、沂蒙山,大红枣儿高粱地,谁都知道。山东的城市呢?蓬勃发展的山东城市对读者来说是陌生的,人们想起文学中的济南,想起的是老舍写过的济南。现在的山东作家还有人写济南写城市吗?解释这一疑问时,我知道了作家方远。善写乡村的山东作家在中国文坛拥有响当当的名声,方远隐藏在他们的身后,偶尔露一下脸,却显得那么不协调,好似大象群中跑出来一头梅花鹿。
方远始终关注的是城市人的生存境遇和情感状态,两部长篇和一批中短篇,都以济南为背景,写出城市人的烦恼、梦想、情爱,写他们在城市中的日常生活。发表于《时代文学》上的中篇小说《门缝儿里的爱情》是他又一部写城市人婚姻爱情的力作。与他的《隔墙有耳》等小说相比,这部六万余字的中篇显示出了厚度,一个中篇里容纳了两个家庭的数十年的婚姻与爱情,尤其可贵的是,小说写出了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给人的心理、性格、价值观造成的深刻影响。这两个家庭有类似的经历,他们都曾是农家子女,经过自己的奋斗改变了命运,田凤发当兵后成为城里人,妻子宋金文随之进了城;黄岗与王美姿则是上了大学后成为城里人。但是曾经的“乡下人”经历给他们的生活、婚姻与爱情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小说通过两对夫妻的婚姻波澜,折射出的是中国社会城乡二元结构体制对人的心理的深刻影响,即使你已经成为“城里人”之后,也难以摆脱它对你的永久纠缠。
小说对王美姿的心理刻划很有深度,她姿色平平,才华也平平,作为一个农家女大学毕业后,无所依托,要在城里立足,历尽艰难。她与黄岗的婚姻,与其说基于爱情,不如说基于同病相怜,两只乡下鸟在城里需要相互温暖。一旦立足于城市,她迅速地融入了小市民的汪洋之中,忘却自己曾经读过大学的知识者身份,一言一行皆以小市民看齐。变着法操纵男人成为她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她一方面极力鼓动黄岗不惜代价夺取主任位置,以此夫荣妻贵。在如何夺取主任位置的设计中,她比黄岗更“懂政治”,更有心计,更能出狠招。她深知作为无权无势的乡村子弟在城里拥有更高地位意味着什么。她的心计实际上还是源于农家出生的自卑。另一方面,她又唯恐黄岗地位变了之后将她抛弃,她最担心已经在城里建立的这个小家庭破碎。因此,她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王美姿的嫉妒,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嫉妒,更是一个从乡下进城的小女人,面对城市的巨大压力所感到的惶恐不安,进而必然出现的过度反映。当她发现丈夫的婚外情事实之后,她不顾一切大闹黄岗的上级组织部门,导致黄岗已经唾手可得的主任位置功亏一篑。这一行为的心理背景仍然是根置于意识深处的农家女的自卑。她盼望丈夫回来过一个普通市民的小日子,因为这比起乡下的日子已经是天壤之别。乡下的生活与经历永远是她的参照,一个永难摆脱的生命印迹。二元结构制度中,农民的自卑已经成为先验的经验,化为这位农家女儿的精神气质。
黄岗是幸运的,他在城里扎下了根,以他的才智,短短的几年时间,他即将成为处级干部了,与他家乡的县长同级了!他与王美姿保持着一份平淡的夫妻生活,内心有所不满,却也不敢有非份之想。上大学时从门缝里窥视到同学张怡然的美,成为他一个永久的梦,张怡然成为他梦中的美神。但那时他就不敢有非份之想的,不仅因为她的美,更因为她是厅长的女儿,天生注定他只能仰望她。没想到几年之后,张怡然却诱惑了他,门缝里的梦瞬间成为现实。这性爱却来得别忸、委曲,她仍然是他的主宰。他只能接受龙凤颠倒的男女性爱方式,在张怡然的驾驭下享受他的快乐。他一方面感到被招唤的屈辱,同时又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在黄岗与张怡然的性爱关系上,方远为读者描绘了黄岗极为复杂的内心体验。自卑的阴影永难摆脱,征服的快意又膨胀开来,他的快感更多地来自当年的仰视者与他的肉体交欢。在方远的笔下,性爱不仅仅是男女生理快乐的描写,而成为具有深度文化意味的心理呈现。张怡然与黄岗,从门缝里看过去时,是美的,充满了诱惑,拉开大门,朦胧与诱惑荡然无存,仍然是世俗的、物质的、肉体的,仍然逃不出无可奈何的利弊权衡。黄岗在权衡中,始终难逃劣势,只因他是只飞进城来的乡下鸟。
田凤发与宋金文的婚姻,对黄岗是一个昭示,田凤发无可奈何地屈服于现存的婚姻,接受了宋金文多年前的欺骗与背叛,他放弃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获得了一个安宁的家,一个好人的名声,因此,主任的位置仍然回归于他。这个当年的现役军官,现在城市里的小官吏,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摆不脱乡村带给他的委曲。
小说结束时,黄岗仍处于矛盾之中,回家?还是赴情人之约?方远由此揭示了人物心灵更深的痛苦,他没有十全的道路可走,两条路皆不是他的愿望。他已经一无所有,一切还能重新开始吗?他与王美姿的婚姻注定更加乏味,他早已不想回家。走向张怡然,他仍然只能听命于她,屈从于她。成长于乡村的经历,城里人与乡下人天然的等级差异,在他成为城里人之后,仍然如影随形,永远纠缠着他。
作家方远自己有十多年乡村成长的背景,他对小说中的人物心理与情感,感同身受,能体验到别人难以体验的深度。正是他对人物有深刻的理解,他能把故事结构得行云流水,出人意外,又在性格的逻辑发展之中。他又有多年的媒体记者的经历,对城市的各个角落有广泛的涉猎,对都市人的情感有深入的了解。庞大的城市压迫着渺小的市民,城市生活中的普通人,小市民的生存危机感,包括他们的婚姻危机感,方远都很熟悉。他写城市,并不着眼于灯红酒绿,欲望与罪恶,这是当前许多都市小说的老套,都市的物质享乐成了罪恶的渊薮,乡村成为与都市对立的田园牧歌。方远对都市与乡村的认知显然与这类小说有别,他把笔触直接伸向人物的心理与情感,他专注于城市的情感危机、精神困境。他写的是城市中的普通人,是芸芸众生,他敏锐地感受到中国社会城市与乡村二元结构下对人的深刻影响。他不是写刚进城的人感受到城市对乡下人的挤压,而是写进城多年的人,并且已经在城里拥有一定地位的人,仍然难以摆脱这二元结构的深刻影响,这是方远的深刻之处。
由于山东文坛城市文学的大面积缺失,对如何写出山东城市的文化性格还少有理解。方远小说集中于城市人的情感,却看不出这些人物的城市性格,这些人物的地域特色是模糊的,是普泛的。方远的小说甚至让人感到他在有意识地淡化他所处的济南市的城市特征,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写出一个城市的文化性格,对小说家来说,是一个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