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生活着
——读艾傈木诺的诗
在云南,无论你走到那里,都有可能与诗人相遇,写过诗或者正在写诗的人太多了,哪怕在最偏远的县城,忽然间就有人找到你,送上一本他出版的诗集,或者他新近发表的诗。许多人,你过去并不认识。这些情景让我怀疑:媒体上文坛上常有人惊呼“诗歌快消亡了!”
诗歌的命运果真如此吗?至少,在云南并非如此。当然,因写诗而上帝请诗人吃果果的事确实太少了,但云南的诗人们大多只想让诗与自己的心灵相关,与自己的表达相关,而与世俗的名利关系不大。因此他们可能名气不旺,甚至默默无闻,有的人只在网络上发表网络上唱歌。他们诗意地生活着。
艾傈木偌是我在滇西相遇的一位德昂族女诗人,写诗已近20年,去年第一次出版诗集《以我命名》,只选了薄薄的一本,150多页,仍说“自知其中一部分作品质量不好”,出版诗集,是因为“有些心事放久了,忧伤也变得剔透,像雨季的雨滴,而我用文字把这些雨点串成项链,也许不够精美,但愿晶莹透明。”“后记”的文字也是诗的语言。
艾傈木偌情感是丰盈的,写诗却节制,她讲究文字的精美,能用极少的文字点染出让你心动的意象。“一只红鸟落进/三月的木棉树梢/不见了//它躲在树冠上/抖开红羽衣/和木棉花比俏”(《一只红鸟》)就这六行诗,没写盛开的红木棉花,只写一只调皮的红鸟飞入木棉树,却引来读诗的人满眼的红花木棉。外乡人读这诗会夸赞诗人想象的丰富,到过滇西后,我愿把这自然流淌的文字表达的诗意看作写实的经验,蓝天白云下满树的红木棉花开,是滇西瑞丽的美景,诗意全在那动态的调皮的红鸟,这精灵一般的红鸟分明是一个爱美的边地红衣少女。
滇西多美景,但只有诗意地生活着的人,才能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在艾傈木偌的眼中,红花木棉是美景,边境上的姐告桥也是美景,她是美的发现者。“那座桥下的水涨了/一场接一场赶节令的雨/喂饱山川//那条江上的苇丛绿了/沿江的狗尾巴草却白了头/知鸟把夏天叫得很烫//那两岸的凤凰花开了/一树一树的红霞/散落云天//风顺着桥面吹/吹乱缅甸姑娘清晨的长发/傍晚返回瑞丽拂动一棵菩提”我本想只引一两节诗,却不得不全诗引入,不忍破坏了这首诗的完整性。读一读这首诗的动词,全是炼字炼意的结果,由此可见写诗的人对语言的用心。用心,却不刻意,很自然,透出心境的平和,这是浮燥之人写不出的诗,而今天的诗界多的是浮燥之人。
艾傈木偌是一位少数民族诗人,用她的诗来说,是“傈僳人和德昂人/牵手结出的一颗草籽”,我们无法读懂她用傈僳语或者德昂语表达的诗意,即使她还会说傈僳语或者德昂语,更何况她已经“不会跳阿爸爱跳的锅庄/不会像阿妈在黑布衣裳上/描红绣朵”。作为一个少数民族诗人,当她用汉语写作诗歌的时候,她的民族特色只存在于物象之上,心里感受之中,在语言上她只能遵循汉语对诗的要求。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更微妙的心里感受。我常常读到一些作品中故作的“民族特色”,着意于显性的文化层面,居室、服饰、节庆、民俗,早已消失了的婚丧礼仪,甚至不惜编造伪民俗。读艾傈木偌的诗,我读到了源自内心的民族特色,自然流淌的民族文化心理特质。她有一首诗名为《进洼》,写的是德昂族的节日,“进洼”,是德昂族最重要的节日,又叫关门节、入雨安居节,诗人描写了她在这个节日里喜悦的心情,开篇既是“雨来了/来了
翻过山峦/跨过河沟
脚步细碎/踏上田埂/禾苗
笑逐颜开在风里弯弯腰”,如此有诗意的雨!像一个步履轻盈的少女。多少可以看出原始思维中万物有灵的文化心理遗存,诗人在写这有灵性的雨时,不是在作生硬的比拟,而是自然的、本该如此的抒写。接下来诗人铺陈地抒写了她在这个节日里喜悦的心情:我要把佛光请进家,要把鲜花、果实和七彩的幡旗挂满梁,要把四季的丰收架进火塘;当月亮爬上了山冈,我要把锣儿鼓儿敲响,吹起葫芦丝竹笛子,弹起丁琴和三弦,“把德昂人的幸福弹得绵长绵长”。她没有记述节日的礼俗,描绘表层的服饰,通篇抒写的是节日中轻快、喜悦的心情。着眼于服饰、礼仪、风俗,那是外来者、旅游者的眼光,只有作为民族一员的诗人,才能如此内在地写出一个民族在自己的节日中的心情。
诗集《以我命名》中,有14首诗是以德昂的山寨和村名为题的,一首诗一个寨子,这是诗人唱给德昂山乡的情歌,南桑、楚东瓜、白鹭头、茶叶菁、香菜塘,这些寨名,本已有诗意,再经诗人的咏唱,让人感到,德昂山寨遍地是诗。她不是生硬地用诗来解读地名,而是用她的诗笔写出这里的诗意。《松山》:“松山没有掉下/一根针叶/我躲进松林/就躲开了太阳的骄傲/我站在山尖/听风吹过树枝/吹过开花的竹子/吹过拔节的甘蔗林/大海就随意地在山谷里/泛起波涛”。松山寨掩隐在浓荫蔽日的松林之中,山风吹来松涛阵阵,山谷里白云翻卷,似大海的波涛,只有在云南边地的山谷中才能见到如此美景,写实的文字把诗意的山寨呈现给读者。《二古城》曾是一个边寨旧战场,诗人写道:“从前是谁的城堡?/听不到金戈铁马啸”,消逝了金戈铁马的古城堡,如今惟有一片和平宁静,竹篱笆上爬满了嫩黄嫩黄的丝瓜花,玉女要出嫁,担心的是今年谁为阿妈采新茶。
艾傈木偌的世界是狭小的,她爱她那个狭小而美丽的世界。也许是在边地生活得太久,走出滇西瑞丽,她甚至有些恐慌。《候机厅》一诗写出了这个来自德昂山村的女诗人对飞行的不安。“宽得像我们那里的广场/比街子天还热闹”,“今天我要在黑暗里独自飞一次/我的这次飞行借助/一只大鸟
铁做的乌鸦/我猜测20元的保单/就要和我的身份证号码接上暗号了”。滇西的世界太美了,艾傈木偌对生于此长于斯充满了感激之情,心里有了诗意,眼中就有了诗,日常生活也那么富有意味。“感谢爸爸遇见妈妈/感谢他们生育我/感谢苍天造物/让我长成这个模样”,“感谢寻我而来那个男子/感谢他前世背我过河/牵我走桥/冷冬里/给我披他的衣裳/感谢他用一件旧衣裳/罩住我今生所有念想”。(《感谢》)亲情、爱情,在边地山野优美地生长,都市里膨胀的欲望,华服美食、豪车名宅,在冷雨里的一件旧衣裳的映照之下黯然失色。这样的诗来自内心对生活的理解,是发自心底的歌,不是纸上得来,靠模仿别人的文字而完成。艾傈木偌在生活里体会诗意,写诗,使她的灵魂高高昂起,使她狭小而美丽的世界充满了诗意。
艾傈木偌身在边地瑞丽,诗意地生活着。诗意地生活着的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