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此,当我眼看着飞机从南边的特立尼达进入美洲大陆,心里难免有一丝遗憾。虽然我知道,沃尔科特自从而立之年出任《特里尼达卫报》记者,此后的二十年间一直生活在特里尼达,直到他移居美国。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我飞越该岛的第二年,一位土生土长的特立尼达人也赢得了诺贝尔的桂冠,他就是已经归化为英国公民的小说家维·苏·奈保尔。奈保尔的祖先居住在印度人口最多的北方邦,他的祖父在幼年时代被带到特里尼达,成为英国雇佣移民大军中的一员。如今,印度人占据了这个岛国人口的五分之二,但它并非印度人最密集的美洲国家,在委内瑞拉东边的圭亚那,印度人的比例甚至超过了一半。奈保尔十八岁考入牛津大学,毕业后留在伦敦,立志成为一名作家,他的相当一部分作品都是关于故乡特里尼达的回忆,用评论家的话说就是,以第三世界为背景的厌世小说。
在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前夕,奈保尔主动对自己的私生活进行了一番剖析,尤其坦白了作为一名嫖客的经历(这当然与加勒比海人的生活观念有关,这一点我很快在邻近的南美大陆感觉到了),一度引起轩然大波,以至于让像我这样热爱他作品的人担心,瑞典国王是否会出席颁奖典礼。我们可以推测,即便他不自暴丑闻,这件事也早晚会被无孔不入的媒体揭露。事实上,奈保尔成名之初,他就借助普鲁斯特对批评家圣伯夫的反驳为自己作过辩护。圣伯夫声称,一个作家个人生活中的细节,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说明该作家的为人。普鲁斯特回答说,“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这另一个自我与我们在我们的习惯中、在我们的社交生活中、在我们的弱点中表露出来的自我是不同的。”
作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和参议员的圣伯夫还断言,作家的作品中有些更表面和空洞的东西,而其私生活中则有些更深刻和更富有沉思的东西。普鲁斯特反驳说,“作家给予公众的是在孤独中写下的,只为自己而写的东西,是他最内在的生活的奥秘。而作家表露于私生活的东西(在谈话中,无论谈话是多么的考究……)是一个很表面的自我的产物,并不是最内在的自我的产物。只有把世界和那个常常跟世界打交道的自我撇开,最内在的自我才会显现出来。” 奈保尔把普鲁斯特的反驳引用在他的文章《成为一名作家》里,显然是想说明,他本人也拥有另一个甚至更多更真实的自我。
二.玻利瓦尔的梦想
特里尼达岛其实是南美大陆的延伸,从首都西班牙港到委内瑞拉的帕里亚半岛只隔着又窄又浅的龙口海峡,那里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渡船。因此,奈保尔小时候经常踏上南美大陆的土地,他在小说里也频频提到委内瑞拉,例如,为他赢得最初声誉的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此书全部采用第一人称,第一篇说到一个去了又回来的人,一个异乡人,他来这里开设赌局,结识了一帮汉子。四年以后的某一天,这个人突然不辞而别,直到大家快要把他遗忘的时候又回来了。期间有人猜测,“你们想他会不会去了委内瑞拉?”而在集子的最后一篇开头就是母子间的对话,“你在这个地方变得太野了,我想你应该离开这儿了。”“去哪儿?委内瑞拉吗?”。
奈保尔最后去了英国而不是委内瑞拉,就像同样出生在特立尼达岛上的中国舞蹈家戴爱莲一样。或许西班牙语让他产生了隔膜,因为他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作家。本来,像特里尼达这样的加勒比海小岛全是由西班牙人发现并命名的,可是他们既害怕过寂寞的生活,也没有像印度那样贫穷而又人口众多的殖民地,因此只好听凭它变成一个说英语的国度。离开特里尼达之后,飞机沿着奥里诺河西行,不出半个小时,就到了圭亚那城和玻利瓦尔城。前者分出一条源自东南部的圭亚那高原的支流,那里有全世界落差最大的安赫尔瀑布,分上下两级,总高度将近一千米。后者得名于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他还有一个雅号——“南美洲的华盛顿”。在整个美洲(或许是全世界),只有两个国家以人的名字命名,那就是哥伦比亚和玻利维亚(分别是为了纪念哥伦布和玻利瓦尔),后缀的差异是为了使国名女性化。
1783年,玻利瓦尔出生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一个有西班牙血统的贵族家庭,九岁成为孤儿,青年时代得以游学欧洲,接触到启蒙主义思想,他在法国立下誓言,要把祖国从西班牙人统治下解放出来。1806年,乘着拿破仑进攻西班牙,西班牙国王被罢免,委内瑞拉爆发了独立战争,玻利瓦尔作为一名军官参加了起义,历经磨难而成为领袖式的人物。1819年,他率一小股精锐部队,穿过山谷、平原和安第斯高原,袭击西班牙驻波哥大的军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同年底,大哥伦比亚共和国成立,玻利瓦尔当选为总统,并任三军统帅。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又相继解放了委内瑞拉、厄瓜多尔、秘鲁和玻利维亚。虽然玻利瓦尔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但他却有民主思想并能服从全局利益,曾经有人献给他王冠,被严厉拒绝。
早在委内瑞拉第二次革命失败以后不久,玻利瓦尔被迫流亡加勒比海期间,他就写下了著名的“牙买加来信”,明确勾勒出建立从墨西哥到阿根廷的西班牙美洲联盟的蓝图,并希望像英国那样设立世袭的上议院和选举产生的下议院。在解放了南美洲的北部以后(其疆域超过了美国建国初期的领土面积),玻利瓦尔又受美利坚合众国的启发,想建立一个联邦共和国,为此邀请解放了阿根廷和智利的圣马丁将军到厄瓜多尔的瓜亚基尔会晤。遗憾的是,会晤未能就联合问题达成一致意见,两个“解放者”不欢而散。圣马丁失望之余,辞去一切职务,同女儿去往欧洲,在布鲁塞尔、巴黎和加莱海峡边的小镇布诺涅度过余生。与此同时,大哥伦比亚共和国也开始出现分裂,玻利瓦尔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和平的障碍,遂宣布退位。同年,他在哥伦比亚北部古城圣玛尔塔郊外的一座农庄去世的时候,情绪十分沮丧。
(节选自楼主新作,《南方的博尔赫斯》,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