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曾经,我问海,你是不是没收了全世界所有的蓝色,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儿倒进了自己的坩埚,才铸成了这不朽的蓝:像暴雨前的暗示一样纯粹,像女王的瞳孔一般忧郁,像一首抒情长诗中提炼出来的某句文眼,像从时间苍老而柔软的掌心冒出的一朵花,像化学实验中被分离的一束光?
在你巨大的涌动中,惟有蓝色一动不动。
这蓝色,糅合了天之蓝,云之蓝,鸟之蓝,叶之蓝,茎之蓝,根之蓝,昨之蓝,今之蓝,明之蓝,从而凝成气之蓝,精之蓝,神之蓝。
黄昏,我伫立海边。看着这快要自燃起来的蓝色,止不住泪流满面。若不是这纯洁的蓝色,谁能够从生命的黑色中举起。这蓝滤尽我所有的灰暗,让我从死亡的绚烂中苏醒再生。
2
海的黄昏,演奏一刻不停地在进行。
无数鸥鸟在蓝色的海面上盘旋,它们歌唱着,美妙的歌声被海风翻译成蓝色的光芒。
海岩半裸在蓝色之外,成了蓝色伸向天空的一只又一只臂膀,仿佛它们已经无法忍耐这蓝色的烧烤,急着要从蓝色中挣脱。
拾贝者匍匐在岩石边缘,寻找从蓝色中被遗弃的部分:违约的虾蟹,擅自出走的海螺,不贞洁的鱼,故作镇定的时间。
世界在旋转,而我一动不动,仿佛这蓝色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或者我已经是这无边蓝色的一滴。
3
夕阳像嫉妒者火辣辣的目光着了火。
远方,一具火山悄悄伸出它猩红的长舌头。
再遥远的地方,刀光剑影,锣鼓铿锵。血在刀剑的刃口汹涌,滴答滴答,钟摆的声响。
这已经成为历史或将要上演的一切,蓝色的海洋根本不正看一眼,貌似一个愚人根本无视世事沧桑。
我知道,若干年前后,夕阳落下,火山熄灭,战事结束,一切都是短暂的,惟有你会永生:大海,一段不朽的颂词,蓝色的颂词。在历史与现实的喧嚣中,谁是一个聆听者,谁是一个见证者,谁是一个修行者,谁是一个容纳者,谁就更加接近仰望的海拔、被铭刻的石头与颠峰。正是你收留了它们:一张巨大的坩埚收留了所有的风雨,疲惫以后休憩的泥沙,对往昔的回忆,正义与不正义的死亡,无可告人的秘密,枷锁与自由,宣言与道德,残骸,诬陷与诽谤,以及其他被遗忘或记取的一切。你把它们统统放进这无边的蓝色中,锻造,淬打。指尖大小的一只鸟在飞翔,经幡在木鱼的余音中冉冉升起,朝圣者虔诚地闭上了眼睑,捻起手中之珠,而这个夜色渐渐浮起来的黄昏,你巨大的汹涌中,那蓝色一动不动,或像一尾鲸朝着更蓝的地方游了过去,留下我在此长久地凝视。我将在你蓝色的广袤中寻找永恒的答案,用我袖珍的键盘,剔除来自灰暗角落的隐喻、羽毛上的箭矢、鳄鱼口中的余骨、站立在一只蚂蚁肩膀上的象,寻找一种更加纯粹的蓝色,这蓝色意味着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真理与意义。
4
夕阳死了。
海面上那蓝色就成了我唯一依靠的颜色:我不倒的围笆,呈对称分布的坐标。
这无垠大海袒露在我眼前的,是怎样一种不可调和的蓝色,不可降解的蓝色:呼吸的蓝色,烈焰的蓝色。蓝得如同虚无一般。它是所有蓝色的升华与凝华,是一切蓝色的开方与乘方。酒的蓝色,梦的蓝色,爱情的蓝色,思想者头颅里智慧的蓝光呵:
今夜,我将一无所有,或者融化在你蓝色的呼唤里。
我在这蓝色中获得了一次再生,这使我活着。接下来,我要给世界涂上值得自豪的色彩:海洋的色彩,坐标的色彩,羽毛的色彩,鳞的色彩,那永不凋零的蓝色。我不用去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崭新的词语:
夜挽住了黄昏的胳膊,我的手中,握着卑鄙者不可逾越的蓝色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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