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起来散步,看到海王星辰药店东边的巷道上,摆放着一把色彩撩人的椅子。那是一种白,简洁,纯粹,无瑕,高尚,尊贵。这白在清晨灰蒙蒙的空气中裸露着,像一个前卫的模特一样耀眼夺目:在它身边的一切,高大的房屋,正在朝春天行走的树木,表情僵化的电线杆,切割着广袤天空的一根根电线,晨练的鸟,巷道上溜达的人以及他们的主人:他们整天察言观色、言听计从的宠物狗,等等,所有这些,此刻似乎都变成了这把椅子的观众,变成了被一个时尚而且美丽的女郎征服的一双双眼睛。
我静静地停下自己的脚步,揣摩谁是它尊贵的主人。我知道,端坐在它上面的主人,一定比这把椅子本身更加醒目。
我站在距离它十几米的地方,把自己脑袋的半边暗藏在一根冰冷的电线杆的后边。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自己的卑微玷污了它崇高的主人,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的话,是我把这椅子的主人先入为主地设想成了一个高贵的女模。我的心狂乱不已。什么样的词语可以形容我那颗砰砰激荡的心呢?哦,那将要爆发的火山,那汹涌澎湃的海涛。
这时候,一个仆人在他主人的带领下,悠闲地走近了这把椅子。主人是一条狗,棕色的毛发,短短的四肢,矮矮的身材。它的仆人,是一个瘦而高的男人。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风衣的领子遮住了他的脖子和小半部分脸皮。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这个街道的城管员。几天前,他曾经粗暴地把在这里靠一把椅子谋生、帮助来往过客擦皮鞋的农村妇女赶出去,并把她的椅子扔到了十几米外。那椅子落下来的位置,正好就在我现在所处的那根电线杆。这是我在崭新的时代看到的新的英雄。我对他五体投地,从那以后。
他和那条狗慢慢地靠近了椅子。我秉住了自己的呼吸,如同一场战争来临。我调整了自己的位置,让自己的身体平行于那根电线杆,这样,只有我眼睛的余光可以瞥见他,而他却不至于发现隐藏的我。我不得不庆幸,与大多数人相比,我的面庞还停留在元谋人或者山顶洞人的水准上:还没有被一代又一代的进化污染,保持着比正常人稍许突出的眼光的触角。
我看到,他的主人,就是那条矮腿的狗,用力地朝那把椅子跳。可是,无论它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够着椅子。他站在一旁,看了大约一分钟,就弯下身去,轻轻地抱起了它,并把它放到了椅子上。那无瑕的色彩之上,顿时被涂上了一摊棕色。
那是一种与白色不相协调的颜色。我知道,它与这个街道,与街道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协调。但是它存在,所以它合理。与几天前那个还在这里擦皮鞋的农村妇女相比,这条狗明显优越多了。在我的脑海里,它最大的优越性在于:它可以拥有一张尊贵的椅子,而这张椅子,人不能拥有。
椅子是我们生活中的细节。拥有这样的细节,才算得上拥有生活。
约翰·斯坦贝克在他的《闪电战纪事》里面有这么一段描述:“人们去抢救这样奇怪的东西。一个上年纪的人整幢房子都烧了。他抢出一把旧摇椅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寸步不离。他全家都炸死了,他却还舍不得那把摇椅。他不坐在摇椅上。他坐在椅子旁边的地上,可是你决不能拿走那把椅子。”
闪电战即伦敦闪电战。看着那条狗人模人样地坐在椅子上,我恨不能冲上前去,像闪电一样,把它掼死。但是转念想想,就一把椅子而言,我们的日常生活,何尝不是一场浩大的战争?我们所面临的每一天,何尝不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战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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