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震出来的碎片
文/严怡
都江堰的灵魂
都江堰是一个有灵魂的地方。
和有“灵气”相比,我更愿意把它描述成有“灵魂”,因为它的魅力早就超越了一座旅游城市,于我而言,都江堰像一个老朋友,一个“忘年交”,抑或是住在田园故乡的老外婆。
5岁的时候,和母亲坐了很久的中巴车,在二王庙和索桥旁边留下照片,那时的我怀疑,李冰父子在白天是塑像,夜里,他们就会手持斧头,滔滔江水中,砍碎飞石。
在外地上大学,有同学跟我来成都,我带他们到南桥,是怀着“显摆”一般的心情。那天阳光正好,河边,不知哪户人家的低矮瓦房门前,坠满了粉红芬芳的蔷薇。
地震发生前20几天,在都江堰到虹口一带拍摄婚纱照。湿漉漉的天气有点冷,眼前的绿愈发幽深。临走,把鲜艳的玫瑰遗忘在了山里。傍晚六点过,大雨来袭……
琐碎和珍贵的记忆。
5月17号下午,和颜哥来到都江堰。虽然之前已经去过绵竹汉旺镇采访,但是都江堰的情景还是刺痛了内心。对一个地方有感情,你就会记得它的很多细节,这个时候,记忆恰恰是很残酷的。眼前还是那些街道,两旁的废墟却不知吞噬了多少人,气氛凝重。你却在回忆:上次来的时候,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你甚至记得,当时的大街上,市民是怎样一副得天独厚的慵懒和满足的表情。
现在,最害怕看见这样一些情景:垮塌的房屋阳台上,还晾着的衣服摇晃着;一面塌了的墙背后,正好挂着这户人家的照片;空旷的废墟上,跑出一只小猫小狗……
还会有人回来吗?
一切美好,如何忍心戛然而止?
废墟,直升机,军队,空气中的某种气味……
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此时如果执着于内心体验,会承受不起。还好,有采访任务在身,我和颜哥来到蒲阳路的一个居民小区,消防官兵正在营救一名被困120小时的幸存者。
爱到截肢时
这是一栋六层高的居民楼。幸存者被压在一楼,楼上的房屋塌了一半,死死压住他的双腿。他的怀里,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妻子,遗体开始腐烂并且散发气味。他紧紧挨着这个女人,也许因为狭小的空间里,他不能动,也许因为他不愿意动。她是他的妻子,地震发生当时,他原本已经跑了出来,又折回去找她,此时房屋发生了坍塌,他们一个死去,一个被困。
营救过程中,余震来袭,房屋面临再次坍塌,在场的媒体记者们淡淡地说:“又摇了。”没有任何人躲避。这也许是一个很愚蠢的举动,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表达震撼的方式,面对这样的爱情,我们还能说什么?记录下来,事实就是一切。
男子进行了双腿截肢,在膝盖以上的部位。
接近凌晨,男子在被困129小时后,意识清醒,成功获救!
回到台里赶制节目。
凌晨一点过,范义勇打来电话,他们刚刚去了医院。他说:“张小平不在了”。在获救后仅仅两个小时,因为失血过多和器官衰竭,男子还是离开了大家。电话里,范义勇没有直接提到“死”。因为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这些天以来,面对生命的消逝,记者们谁都不忍心。
坚持了129个小时的被困男子,也许在他失去双腿,被抬出废墟的时刻,他清楚,这次,自己是真正完全离开了妻子和曾经的家,幸福破碎了,他不舍,所以也离开。
男子叫张小平。很多年后,我也会记得这个名字。
陌生人的拥抱
也是在都江堰,我和颜哥跟消防去寻找一名失踪的老人,未果。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栋三层高的居民楼,一楼已经严重变形。我紧紧握了握话筒,空气中的气味太强烈了。
一个大姐走过来,看见我是记者,她连拖带拉地把我拽到楼房前:“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娃娃还在下面……”
她呼天抢地地哭,此时离地震发生已经6天多,楼房里面散发着气味。她的孩子已经不可能生还,如何让她接受事实?我不知所措。
“我的娃娃还在下面,老公也在下面……你们帮我挖出来嘛……”
“大姐你冷静一点。”
“让我看一眼也好啊……看一眼她的书包,她的衣服也好……”
大姐突然将我抱住,靠得很紧不放开。她的眼泪滴在我手上,很烫。她哭泣的声音靠近我耳朵,声音很大,撕心裂肺如此真实。
我才注意到,她旁边没有其它亲人在……不忍心再推测她家里其它亲人的情况,她一定在这里守了很久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来分担她的悲伤。她知道,我们没有办法帮她挖出丈夫孩子,她只是需要一个陌生人,暂时依靠,发泄悲痛。
除了抱着她,擦擦她的眼泪。我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好。安慰也像是一种刺激。
后来才知道,三层楼房原本是五层的,下面的两层成了几块楼板,大姐的丈夫孩子,就在原来的一楼。
担心的是,陌生人的拥抱总是不能持久,我们离开之后,希望有人分担她的悲伤。
生命和采访
都江堰到汶川的路上,依山傍水的小镇就是映秀。
5月24日,从映秀镇采访出来。一个《新京报》的记者搭了我们的顺风车。记者叫吕宗恕,地震发生当天,他一个人在成都采访其它事情,没法和报社取得联系,他就立刻开始朝着都江堰走,打过车,搭过摩托,也挤过公交和长途。在都江堰采访之后,他又徒步走进了映秀镇,身上仅有的巧克力送给了山里的孩子。
后来的几天里,志愿者看见他,总是把他当成当地的受灾群众,他的“惨状”可想而知。
这个敬业到“玩命”的同行,和大家聊起了这样一个话题:
一篇营救被困90小时幸存者的稿件,主编说他了解的当事人情况太少。他只是回答:“生命和采访相比的时候,生命最重要,当事人已经被困90小时了,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我不可能去消耗他的体力,询问情况,如果稿子不行,可以不发。”
这近乎一个悖论:为了采访,可以玩自己的命,同时又对生命保持敬重,不伤害生命,即使是为了采访。
大灾面前,从心里佩服这样的同行。
地震中,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大家在办公室里这样谈过。
“小时侯”张昊平时是大家“洗刷”的对象,地震之后,家在绵竹的他异常沉默。我问起楠木沟和天池景区的情况时,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心里沉默的重量。
颜哥一直跟着消防,因为前几天目睹太多遇难者的遗体,开始和他搭档的时候,他即刻表态:“我们只拍活人吧。”
“邱邱”家亲戚的不幸早就听说,一直惊异于她的勇敢:在灾区采访,于她来说好像是撕开伤口。她却很勇敢,偶尔闲下来聚会的时候和大家开着玩笑。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汶川、映秀、北川、青川、彭州、绵阳……
你们要如此。
都江堰,你也要如此。
大灾
我们经历了悲痛,也积累了震撼,于人而言,彼此更加友善和真诚。对于受伤的地方而言,我们的情感则会加倍。时间推移,阴影会散去,若干年后,有朋友来成都,我依然把他们带到重建的都江堰,我会告诉朋友,都江堰是一个有灵魂的地方,因为它的美丽,也因为,消逝在瓦砾间的3000多条生命,在为它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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