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年前，人们见面都互称“同志”。无论城镇乡村、南腔北调，一声“同志”顿时拉近了距离，陌生人之间也有了亲切感。

后来风头有变，人人都绷紧一根弦儿。有人就提出来：“同志”岂可乱叫？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你跟地主、资本家也称“同志”吗？—— 一来二去，大家便都改称“师 傅”了。大街上打听道儿，冲着年轻姑娘问：师傅，王府井怎么走？对方坦然应答，双方并不觉着别扭。

“师傅”的称呼似乎来自工厂。那年头年轻人进工厂，头三年都要由老工人传帮带，号称学徒；徒弟则尊称老工人为“师傅”。——满大街叫人“师 傅”，便带有自谦为徒、尊人为师之意吧。况且工人是“领导阶级”，还没听说因叫人“师傅”导致翻脸的呢！

翻翻权威的《汉语大词典》，“师傅”一词下共有五条义项：一是“老师的通称”，二是“太师、太傅或少师、少傅的合称”，三是“对僧道的尊称”，四是“对衙门中吏役的尊称”，五是“对有专门技艺的工匠的尊称”。

是“老师的通称”不假，我搜检了《四库全书》，“师傅”一词共出现三千多次，差不多全是指老师的；其中也有“太师、太傅合称”的用法。

太师、太傅都是官衔，而且是位列三公（加上太保）的大官。如宋代的秦桧、贾似道等都曾加太师衔，说到底，内中仍隐含着老师之意——“太师”、“太子太师”就是皇上、太子的老师啊。

作为“对僧道的尊称”，在通俗文学中多写作“师父”——“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和尚、道士是神佛菩萨的代表，叫一声“师父”，并不吃亏。

至于用“师傅”尊称衙门中的吏役，例子却有限。词典举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中“禁子”（狱卒）跟刑房师爷的对话，说：“张师傅，你是刑房掌案，这满监囚犯俱是你掌着生死簿子……”——狱卒与刑房师爷是同一部门的上下级，以下尊上，倒也合宜。

至于“对有专门技艺的工匠的尊称”，词典却没举任何书证。我试着搜索明清小说，也没有找到称工匠为“师傅”的例子。

不过在《大词典》“师父”条下，同样有“对技艺者的尊称”一条解释，倒是举了几条书证。例一出自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某乍到京国，未获参拜所有高手，在此致此小术不行，且望纵之，某当拜为师父。”——这是故事中的魔术师在表演失败时说的话，然而我们看不出其中有“对技艺者的尊称”之意；“师父”在此处分明仍是老师之意。

例二是《金瓶梅》第十九回中的例子，只引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家中有紧病，请师父就去罢。”——这是谁跟谁说话？被称为“师父”的又是哪种“技艺者”？《词典》中全无交代。实则这是病人家属请郎中蒋竹山出诊看病时的对话。然而郎中是一般的“技艺者”吗？在民间，医生跟老师、先生地位相埒。

古代手艺人的地位并不高，“师傅（父）”之称若由徒弟喊出，倒还可信；若让一般市民、胥吏乃至官绅尊称工匠为“师傅”（乃至“师父”），则需要打个问号。——在那个重尊卑的时代，“师傅”既用来尊称高高在上的帝王师，又拿来称呼卑贱的工匠，不知有几分可信度？

我因此怀疑，作为手艺人的尊称，“师傅（父）”一词恐怕是“司务”之讹。因为《大词典》“司务”条下也有注释：“借用作对手艺工匠的尊称。”并举《儒林外史》的例子：杜少卿见杨裁缝向他下跪痛哭，问道：“杨司务，这是怎的？”

“司务”本是明清六部中专管出纳文书及杂务的小官，用来称呼手艺人，自然算得上尊重。而类似的用法，也一直沿袭到现代。现代作家丰子恺的散文《过年》中便说：“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司务全是绍兴人。”——江浙人说话“师”“司”不分，在北方人听来，“司务”与“师傅”的发音并无二致。

此外，今天北方人普遍称厨子为“大师傅”，也应源于“大司务”一词。茅盾《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中便有“每天大司务买菜以前要来向她请示”的说法。而大文豪郭沫若20年代“蛰居”上海，常常自己挎着篮子买菜，菜贩误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厨师，都称他为“大司务”；学者陈子善因有《亭子间里的“大司务”》一文。

当然，今天劳动者地位提升，完全可以坦然接受“师傅”的称谓——只可惜时过境迁、风水流转，眼下又作兴称“先生”、“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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