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过来。开始，我还以为躺在自己的床上呢。可很快，后脑裂开似的疼痛，让我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人到这会儿，反而不再感到害怕。我伸手去摸手电筒，没有摸到。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又用手去推面前那扇敞开的门。可哪有什么门，前头依然是一面又潮又凉的墙壁。

     右侧那个砖洞还在，可两把钥匙全不见了，只留下两个锁孔。要不是这两个锁孔，我真要怀疑刚才的一切全是一场梦！

     我心头忽然一惊，妹妹这会儿还不知怎么样了呢！那个打我的人，该不会伤害妹妹吧？我不顾一切向外跑去，在黑暗中不知跌了多少跟头。当我跌跌撞撞冲出器材室的门时，样子一定非常可怕。妹妹本来就惊魂不定，看见我这样，立刻抱着我哭了起来。

     看见妹妹没事，我那紧缩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我问她：“没看见有人跑出来吧？”她哭着摇头。

     我安慰她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傻丫头。回头让看门的王大爷发现，可就哭都来不及啦！”

     大门已经上了锁，幸亏小门还没关。王大爷是个电视迷，竟一点没发现我俩。

     妹妹一路紧紧拉着我的衣角，仿佛怕我再离开。回到家，我觉得，我们离家已经一个世纪啦！

      脑袋后边起了个大包，妹妹给上了碘酒。可能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吧，我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本想把一天里发生的事梳理一番，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将近中午。妹妹见我终于醒了，不觉松了一口气。傻丫头差点就拨电话叫急救车！

     睡了一宿觉，起包的地方反而更疼了。不过脑子却清醒了不少，我又开始能用脑子思考问题了——多么不平凡的一天呀，我这半辈子经过的悬事加在一块，也没这一天的多！

     要考虑的问题有好几个：第一，地下室里打我的这个人是谁？第二，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第三，当我出来时，他还在地下室里吗？为什么妹妹没看见他出来呢？

     前两个问题，不用找证据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藏在地下室的人，很可能就是瘦子。他可能是在我前面进去的，门上的锁，就是他撬开的吧？

     我忽然又想到进器材室时，闻到的那股似香烟非香烟的怪气味儿。八成他在那里等待时，抽过烟。

     锁孔上的那把钥匙，自然也是他插在那里的喽。看来，要想打开秘室，得两把钥匙双管齐下才行。不过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就是他断定我要到这里来！否则，不就成了守株待兔了吗？

     我又想起，昨天我在窗子上描藏宝图时，街角闪过的那个人影，肯定就是瘦子！他估计我掌握了藏宝图，会马上采取行动，于是才提前躲在那里，等着我把钥匙送上门去的。他自己掌握着另一把，就是事先插在门上的那把。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拍了一下大腿：我是让这家伙耍啦！不过一个疑问马上又涌上心头——两张藏宝图都在我手里，他怎么能把藏宝地点摸得这么准确呢？

     还有一个疑问，也就是第三点：他拿到宝贝（假如真有宝贝的话）后，跑到哪去啦？妹妹就守在门口，却始终没看见他出来！

     一个可能，是他仍然躲在地下室里，等我俩离开，他再出来。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秘室的另一端，还有一条通向外面的通道。他取到宝物，就直接从另一面出去了。

     想到他挟着本来应当属于我的宝物，大摇大摆出了秘室，我的头疼得更厉害啦！我胡乱在架子上翻找止疼片，无意中又摸到那个放钥匙的檀木盒。

     我下意识地把它打开，却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明明把两张绵纸都放进盒里，可现在，里面竟空空如也！

     我大声喊：“小妹，你动过盒子吗？”

     妹妹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拿着那永远做不完的暑假作业，不解地问：“又发生什么事啦？我可从来没动过你的盒子！”

     简直是有了鬼啦，昨天我亲手把两张图放进盒子里，同时还把钥匙放进去，但马上又拿了出来。可图却没拿出来呀！难道真的象《月亮宝石》里说的，是我自己梦游，把它们取出来、又交给谁了吗？

     我觉得脑瓜一阵发麻，仿佛刹那间世界上一切都不对劲儿了！

     还是妹妹冷静些，她提醒说：“你把图放进盒子以后，又有谁来过吗？”

     “鼻涕！”我俩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电话铃凑热闹似的响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电话那边，传来鼻涕的声音，“等着，我马上就去看你。”我还要发问，电话已经挂断了。

     鼻涕一进门，就做了个两手下按的姿势：“一切先别问，先说说，伤在哪儿啦？厉害吗？”

     这家伙，什么都知道！

     我给他看了伤处，他咂了咂嘴，说：“这小子，够狠的！我以为不至于呢……”

     没等我再问，鼻涕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坦白”：

     “这小子姓林，叫林寿之——人称林瘦子，是个烟鬼，吸毒成性！我早就认识他，照我爸爸的说法，我们两家也算‘通家之好’啦——我爸爸的生意，一大半是跟他妈妈作的。他妈妈姓黄，是个挺能干的女人，入了A国国籍，在香城开了一家公司，专作大陆生意。可惜那样一个女强人，却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是前几天在皇家大酒店碰见他的。他正愁眉苦脸坐在大厅里，一见我，就像是见了救星。他拿出一个木盒子，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到相同的一个。我说：‘北京大了，这类玩艺海了，这不是大海捞针吗？’他说：‘不是让你瞎摸，是有目标的。’他把地址和姓名一说，我就喊起来：‘巧啦，他是我小学同学，前两天我还骗了他五百块钱哪！’”

     说到这儿，鼻涕脸一红，使劲儿抽了两下鼻子，索性拿出痛快劲儿来：

     “咱们俩光屁股时就认识，我是怎么一回事，你还不知道？什么朋友印挂历需要现钱，全是我临时胡编的！我只想骗两个钱花花——我倒不一定赖帐，有了钱，兴许我就又还你了。

     我跟林瘦子的交情，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我爸一再嘱咐我，别跟那小子搅在一块！咱们是买卖人，沾了那个可就要倒霉了。你别看不起我，我也喝，也抽，也赌，有时还骗两把。可是有两样我不干：一是嫖，一是吸毒。我还有这个自制力！

     这回，我答应帮他，完全是为了在他面前露一手：到了北京这地界，没有我赵松办不成的事儿！再说，他一再跟我讲，那玩艺本是他一个亲戚的遗物，留在你手里是个废物，可到了他手中，却有点纪念意义。

     我问他：‘你干吗不直接找我的老同学商量？’他说商量过了，你这位老同学死说活说就是不肯出让。我说：‘干这事少不了这个。’”鼻涕边说边作了个数钱的手势，“林瘦子一拍胸脯：‘当然不能让你白跑，用多少，包在我身上好了！’他又说，我只消把他手中的这个盒子，跟你家的那个换一下就可以了。因为两个盒子一模一样，掉了包，谁也不会发现的。”

     我说：“这么说，你还我的那一千块钱，是瘦子给的啦？”

     他说：“他不给，我也是打算还你的，只不过没那么多罢了。”

     妹妹一直在旁边听着，他对鼻涕似乎不那么讨厌了。她问：“盒子给了瘦子又怎么样？”

     鼻涕说：“我离开你家，林瘦子就在街对面等着呢。他见盒子里没有钥匙，便叨咕着说，事办得不漂亮。我生了气，把盒子抢过来说：‘你不要，我再给你换回去好了！’他连忙往回抢，生怕到手的烤鸭又飞了！——你们还没看见他拿着那两张图时的样子，眼睛亮得象是过足了毒瘾！”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我问。

     鼻涕点起一支烟说：“这事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象林瘦子那样的家伙，才不在乎亲戚留下的什么纪念物呢，这里面有鬼！于是今天一早我就到饭店去找他，把他堵在被窝里。我逼问他到底要那个盒子干什么？图和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他最初当然不肯说，后来我威胁他说，我是看他母亲的面子，才没告发他。否则，他早该到戒毒所蹲马桶去了！他这才慌了，说事关一件家传的纪念品。不过他又指天发誓，说那确实是他黄家的东西，并没有侵犯谁的利益！

     我听他说得还算沾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我刚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昨天去取东西时，不小心碰、碰了你的老同学一下……’我听了，马上给你打了电话，直到听到你的声音，才放了心。不过临走我对那小子说了：我的同学没事便罢，有事，你等着！”

     鼻涕说得那么坦荡，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这么说来，那个死掉的黄老头，把这件纪念物的拥有权转让给你父亲了？你父亲掌握着两把钥匙中的一把，起码应该拥有一半权力吧？那东西如果是件值钱的宝物，被林瘦子一个人独吞，最后也只能化成烟儿，抽掉完事！若是件国宝，就更不能让林瘦子独占了！”

     没想到鼻涕这两年走南闯北，倒真长了见识呢。

     “你既然知道瘦子的住处，咱们去找他行不行？他可是用欺骗手段把藏宝图骗走的，为了夺宝，还行凶打人！”我说。

     “就这么办！”鼻涕表示赞同，“不过到了那儿，咱们得见机行事。”

     临走前，我拿上那一千块钱：“这个钱还给他！”

     鼻涕按住我的手：“我自会还他的。这是我欠你的！”

     我想了一下，点出五百塞进鼻涕手里：“你只欠我五百，剩下是你的。”

     鼻涕推让一下，收下了：“就当追宝基金吧。”

     妹妹不愿一人呆在家里，于是仨人一块出了门。一辆豪华型的皇冠出租车驶了过来，鼻涕熟练地一举手，车停了。

     “皇家大酒店！”待我们上车坐稳，鼻涕派头十足地说了一声。汽车平稳启动，箭一样驶向马路中心……

 

                              六

 

     没吃午饭，我们在街头一人吃了十串羊肉串，用的当然是“追宝基金”。

     京都银行的大钟敲了两下，我们整整衣服，向皇家大酒店走去。

     绕过巨型喷泉，来到高大的铜门前。透过门玻璃，能看见两名身穿将军服的门卫，威风凛凛地站立两旁。不知为什么，我和妹妹的脚步有点“拌蒜”。鼻涕却满不在乎，大踏步上了大理石台阶，两名门卫恭恭敬敬地拉开了门。我和妹妹头一低，跟着进了门。

     大堂里豁亮极了！顶天立地的玻璃墙，微微带着点蓝色。阳光射进来，显得那么柔和。油绿的棕榈、龟背竹，栽种在绛红釉的大瓷花盆里，把宽阔的大厅，隔成一个个舒适的小空间。人们三三两两聚在玻璃茶几边，悄声交谈着。我感到，这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在一张茶几边坐下，要了几瓶饮料，慢慢地喝。鼻涕离开一会儿，回来说，他跟一位在前台服务的朋友打听过，林瘦子每天三点下来喝咖啡。朋友还告诉他，林瘦子订的是明天晚上飞香城的机票，因此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

     三点四十，瘦子的身影才出现在大堂。他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玻璃墙的一张桌旁，慢慢喝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鼻涕说：“你们俩先在这儿坐着，我过去跟他谈谈。等我们俩上楼，你们就跟上去。”

     我点头赞同。鼻涕起身刚要过去，忽然，有位老人向瘦子坐的地方走过去。老人背对着我们，看不见他的脸。但看他那弯曲的脊背、迟缓的动作，总要有七十多岁了吧。

     瘦子似乎认识那老人，一见面，先是感到意外，然后赶紧站起身让坐，满脸惭愧不安的神色。老人示意他坐下，似乎很严肃地向他质问着什么。瘦子则指天划地地解释着。

     由于离得远，什么也听不见。我有点着急：他们争论的事，是不是跟宝贝有关系呢？

     我让妹妹：“你去坐近点儿，听听他们谈什么。咱们三个，瘦子惟独对你不认识。”

     妹妹可爱极了，一点也没扭捏。她假装到玻璃幕墙边看风景，很从容地坐在了靠近瘦子的一张桌子旁。

     她朝外看了一会，把头扭向瘦子和老人。忽然，我看见妹妹张大了嘴，满脸都是惊恐。她急忙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冲过来。大堂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儿往这边看。幸亏瘦子和老人只顾争论，没注意到这一切。

     妹妹在打颤，我听得见牙齿格格碰撞的声音。她语无伦次地说：“老爷爷……黄先生……死掉的……”

     “什么？你说清楚点！”

     等妹妹的气儿喘得匀一点儿，她说：“那个老、老人，就是咱们院死掉的黄爷爷，我不会认错的……”

     “这不可能，黄老头明明死在医院里！”我说。

     “死在医院，你亲眼看见啦？”鼻涕问我，“没看见，就有可能是假的！”

     “死还有假的吗？”我不服气。

     “当然啦，你没听过‘装死’这个词吗？”

     我不跟他矫情！这不是胡搅吗？可往回一想，鼻涕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刚才瘦子看见老人，不是感到很意外吗？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谁会不惊慌呢！

     我忽然想起来，问妹妹：“你听见他们说什么啦？”

     妹妹说：“那老人好象跟瘦子讲价钱，说‘三十万，不能再多了，你把东西给我留下！’瘦子说：‘不能再多一点吗？我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啦！’我就只听清这两句。”

     这时，鼻涕拉了我一下。我抬头看见老人和瘦子站起身，一前一后朝电梯走去。鼻涕打个手势，我们站起身，也向电梯靠拢。

     从指示灯上看，电梯停在了四层。我们跟着进了旁边一部电梯，也奔了四层。

     “林瘦子的客房就在四层 。”鼻涕在电梯里解释。

     躲在楼道拐弯处，我们监视着瘦子的房间。不大功夫，瘦子跟老人出来了。瘦子手里多了个精致的手提箱。

     他们没再乘电梯，而是从楼梯上了五层。我们悄悄跟在后面。地上铺着红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

     他俩进到五层靠当中的一个房间，那大概就是老人的客房了。约摸一支烟的功夫，瘦子出来了，手里的手提箱却不见了。

     他点头哈腰拦住老人，我们听见他说：“我明天晚上走，就不来向你老辞行啦！”

     又听见老人说话的声音：“但愿你改过自新，我还认你这个外甥。”

     眼看瘦子下楼去了，我说：“是不是跟上他？”

     鼻涕满有把握地摇摇头：“我敢保证，小手提箱里，装的就是那宝贝。宝贝既然到了老人手里，林瘦子对我们已经没有价值啦。”

     我说：“那么钱呢？老人真给他几十万的话，怎么也得装满一只手提箱呢！可瘦子是空手离开的！”

     鼻涕抽了抽鼻子，有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人家不会用支票吗？”

     我脸一热，想回敬他一句：“电影里的毒贩子用号码箱装大笔钞票，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转念一想，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我张了张嘴，话却换成：“现在我们怎么办？”

     “现在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鼻涕胸有成竹地说，同时迈步向前，摁响了老人房间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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