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坚的雕塑
朱晓阳
几年前就答应为李坚的雕塑作品写些评论,但直到昨天也没有写。一个原因是和一些看过其作品的人一样,无法用当下所见的其他人作品来给李坚的作品作为比较尺度。甚至也无法用所熟悉的过去人的作品去衡量李坚的作品。本人虽不在这一行,但一直喜欢看雕塑,对西方雕塑和中国雕塑自认为也见过不少,与画家和雕塑家(包括李坚在内)闲聊时,互相能对得上的名字也不少。但面对李坚的雕塑确实有些困惑。实际上“困惑”不是对其作品整体而言,他的作品中有一些,例如几年前在公开展览上见过的“抱树”和女性人体等都还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其解决方式也会令人与历史上的一些雕塑可以比拟。但面对他的更多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石雕我经常有些困惑。
通过他的绘画我好像多明白了一些。他的雕塑是一个制作者与物混杂的世界。这也是他对自己作品和创作状态的评价。他谈到如何教学生进入雕塑的境界,称应当在兜里揣着一团泥巴,随时捏一捏,捏上一些日子,你和那坨泥巴,那个物就互相拥有了,也就知道雕塑的感觉了。很可惜,没有一个学生会按这个老师的要求去做。白说的老师只有自己实践之。
李坚的雕塑因此就处在世界的有形和无形之间,世界之形可能是些并无意识形态标识的生活之物,如一棵树,一个洋芋(土豆),一只鸟,一段人体,甚至一块石头。将一块石头再雕琢成“石头”,说出来近乎废话。但我此刻理解的李坚的不少雕塑就是朝向这种方向演进的。
我不认为这样说是玩弄玄虚,也不认为李坚的作品就是在什么也不做。连盲人也看得出他的作品实际上做的很多,一块石头上密密麻麻的点坑,和泥塑上很细微,一层一层铺陈的石膏。如果是盲人,用手一摸也就看见了。但是李坚的雕塑确实不在我们熟悉的那些主题雕塑阵列。可能如他所说,属于过日子的一部分,创作是如种地,栽包谷,种洋芋,今天薅一薅草,明天掰两包包谷,所得仅是颗粒,近看就是一个场院。这些有形无形的“坨”,可以立于路边和山野,如果将它们放在一个基座上,题上标记,如“鸟”、“人体”……则是城市公园雕塑。要不然扔弃在路边或荒野中也多半不会被人注意,还以为是宇宙造化之物。

现在有都市白领下乡种地,有人将种稻子拍成纪录片,以示返朴归真或回到“附近”。当李坚说他的创作和作品是种植物式的生成时,与白领种稻没有什么关联。在我眼里他的那些石雕和泥塑确实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且有些太像土里生长的。要知道有几件东西在三年前我第一次拜访工作室的时候就在那里放了好几年,昨天再去还在那里,一问李坚,说是还没有完成。庄稼活的一个特征就是循环往复,时间也是循环的,每年似乎都在同一个对象上做活,时间被拉长拉慢,等到快结束的时候又再次返回。这就是李坚雕塑给人的感觉。当我们看到一件曾经的社会主义未来派的雕塑时,例如前苏联穆希娜的工农兵或领袖像,这些作品的生成是线性的,朝向未来的。它们必须为生产它们的当下服务,当当下随着时间消失,这些雕像可能会被拦腰锯下,或变成下个代际完全不识的东西。李坚的作品显然是在朝向一种永恒的循环,它们试图穿越时间,犹如农耕作物式的循环。



以我孤陋寡闻的一点传统审美知识,好像除了“大象无形”和“大音希声”之类的话以外,我会无从赞许李坚作品给观者的那种因太切近而突然不熟悉的感觉。我们习惯从有距离的角度去谈论“亲近”,我们喜欢面对有形讲大象无形,习惯听着五音说大音希声,但真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时,确实无从感受所谓的切近。李坚的作品很可能给我们带来的就是这种感受。
李坚的作品显然不是什么现成品展示,与后现代的消解生活世界与作品的边界也不一样。这些作品确实在那里。这里的一个问题是,这些类如造化之物,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作品,如何能去抵达观众。

在我看来他的作品中有一部分属于与观众的观看经验能相互交集的,它们是“人体”和“抱树”系列。我个人对抱树系列情有独钟,第一次在他的个展上就被连基座一起高达三米的抱树直接冲击。对这件作品做通俗解说比较容易,对我而言更感兴趣的是它虽然有传统的延续,但其质感是当地的,甚至有一些“洋芋”的感觉。实际上李坚做过一些花和洋芋,抱树之人和树给人的体质感就是内部有肉质的一种物。李坚似乎有意在用一大坨泥去制造肉质。以我有限的认识,西方的雕塑从来不去传达动植物式的肉。即使是作品最多肉的马约尔,观者都会感觉到那些女性肥胖身躯内紧绷着的力,那是精神性、永恒形式和罗格斯传统使然。但在李坚这里确实很奇怪,我不知道我这种感觉是否他有意识的追求。他一味强调像过日子,土里来土里去等等,但这种土地和土地上长出的东西,与西来传统的雕塑确实不一样。我们十年前曾经一起到敦煌去朝圣,于坚已经调侃写过李坚用相机将唐窟的雕塑,从肩膀到手,凑的很近,一节一节地拍下。我也看到这一幕,情景就像他在抚摸那些雕塑。我想抱树那样的肉质感有一部分就是来自唐雕的影响。
用作者的视角和语言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是我经常用来评论艺术作品的方式。作者的视角往往是些具体的每一步走多远的解释。例如早年曾看一个旁观小泽征尔排练贝多芬交响曲的人写的笔记上有小泽征尔在某处指示提琴手,“请像刷刷子一样刷过去”。那时候我们还以为艺术创作过程应当怀着某种伟大观念在做事一样,听到这么具体和琐碎的指示,大吃一惊。听李坚讲创作心得也是一样,他会强调这是与生活无间的“过日子”,是每日像种地一样凿一凿,捏一捏。但制作者犹如巫师,真正的巫师不会将自己的工作神秘化,相反他们只是以认真的态度,用熟练的身手去捏泥或凿出石头上的坑。而从观者的角度,一个有魂的物或事已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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