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贾谊得遇汉文帝,竟然与荀子有关。他少年时跟着苟况的弟子、秦朝的博士张苍学习《春秋左氏传》,到公元前183年,十八岁的贾谊因为能诵《诗》、《书》,写了一手好文章而闻名于河南郡,而当时河南郡守吴公是原来秦朝丞相李斯的同乡,又是李斯的学生。所以追溯起来,贾谊和吴公应该是同门,有了这一层关系,再加上贾谊文才出众,吴公自然就对贾谊特别照顾。汉文帝继位后,吴公被召到中央政府担任最高司法长官廷尉。当汉文帝询问当世人才时,吴公就向汉文帝推荐了贾谊,二十一岁的贾谊就这样得以进入朝廷被任命为博士。
汉文帝为什么对贾谊这么赏识,当有很多原因。汉文帝继位时是二十二岁,和贾谊年龄接近,所以有着同龄人之间的默契,而汉文帝本为庶出,得以登上皇位,实属意外,所以和平民出身的青年才俊有惺惺相惜之感。而贾谊不仅学识渊博,在治国方面又有独到的见解。据说汉文帝向众博士咨询时,贾谊对答如流,滔滔不绝,其他的博士佩服得了不得,认为贾谊太有才了,可以做他们的发言人,因为他们觉得贾谊的话很有道理,也是自己本来想说的,但不知道怎样说。贾谊到京城的第二年,汉文帝就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
但在汉文帝要提拔贾谊做具有实权的官职的时候,遭到了大臣和亲信的反对。首先反对的是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他们认为贾谊年轻资历浅,又喜欢对朝政提出一些意见和建议,会搞乱朝政。实际上,他们在内心深处对贾谊充满了忌妒和忌惮,他们曾跟随高祖征战,到了这一把年纪才混到现在这个位置,而贾谊小小年纪竟然就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另外一个嫉恨贾谊的人是邓通,邓通是汉文帝最宠爱的佞臣,他看到汉文帝对贾谊好,自然心里非常嫉恨,经常向汉文帝说贾谊的坏话,时间长了,汉文帝对贾谊也有了看法。
结果是贾谊被贬出京师,到长沙国去当长沙王的太傅。长沙国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身体的劳累不说,心里是万分的悲伤。在经过湘江时,他望着滔滔的江水,想到了屈原,就写了一首《吊屈原赋》,在这篇文章中,贾谊叹息:“鸾鸟凤凰躲藏奔窜啊,恶鸟高空翱翔。小人显贵啊,谗谀之徒得志猖狂。贤良正直之士处逆境啊,是非颠倒反常。过去有人诬伯夷贪赃啊,反说盗跖廉洁善良;还把利剑当作钝剑啊,却夸铅刀有锋芒!多么不得意啊,先生无故受中伤。国人不理解自己啊,向谁诉说衷肠?凤凰飘然而飞去啊。远离浊世而深藏。”
在穷山恶水之间,身心疲惫的贾谊一度对生命感到了绝望。到长沙的第三年四月的一个黄昏,贾谊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这时有一只猫头鹰飞了进来,落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贾谊,猫头鹰在当时被认识为是不吉祥的动物,贾谊就占了一卦,卦上说:“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贾谊感到悲伤,于是假借猫头鹰之口,讲述了天地为炉,制造万物,万物流转,祸福相倚的道理,以此来安慰自己。
公元前173年,终日面对那些老朽无能的大臣而感到厌烦的汉文帝想起了贾谊,把贾谊从长沙召回了京城。汉文帝在未央宫祭神的宣室里接见了贾谊,汉文帝向贾谊询问关于鬼神的事,听了贾谊的解释,汉文帝连连感叹,一开始是分主次而坐,后来汉文帝听得入神,将自己的座位不住往前移动,坐到了贾谊的旁边。君臣二人一直谈到半夜,汉文帝仍意犹未尽。汉文帝赞叹贾谊说:“好久不见贾生,我还以为自己的学问赶上了他,现在听了他的谈话,还是不及他啊!”这次会面后,汉文帝任命贾谊担任自己最爱的小儿子梁怀王刘揖的太傅,希望贾谊能好好教育引导他。公元前169年,梁怀王刘揖入朝,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死了。虽然这件事不是贾谊的直接责任,汉文帝在悲伤之余,还安慰贾谊,但是贾谊感到自己身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所以心里非常难过,经常哭泣,心情十分忧郁。第二年,贾谊就在忧郁中死去了,年仅三十三岁。
九百多年后,唐代诗人刘长卿作者被贬南巴,途经长沙时,专门去看了贾谊在长沙的故居,他认为自己因谗被贬,和贾谊的遭遇一样,他在诗中说:“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实际上,贾谊死后不久,就被视怀才不遇的象征,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将贾谊和屈原放在一篇合传中。在后世文人看来,汉文帝时代已经开始进入盛世,而汉文帝又是圣明的君主,并且汉文帝如此赏识贾谊,贾谊仍然怀才不遇,这应该归于命运吧。唐朝诗人李商隐也写了一首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讲到“遇”和“不遇”,《史记》中还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冯唐,一个是李广。李广武艺高强,有胆有识有谋略,善于用兵,又爱兵如子,让手下爱戴,让敌人胆寒,被称为“飞将军”。但是李广前后与匈奴作战四十多年,仍然屈居下僚。当年同他一起为郎中的堂弟李蔡,人品才能不及中等,名声也远在李广之下,却连连升迁,李广的下属也有数十人因军功而取侯,而李广最后落了个自杀身亡的结局。汉文帝时,李广在边疆立功后升为郎中,侍卫皇帝,多次跟随文帝射猎,格杀猛兽,汉文帝曾慨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汉代的冯唐以孝行著称于时,被举荐做了中郎署长,郎官是汉代的初级官吏,主要担任皇宫侍卫,一般都是年轻人做,冯唐作郎官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一次文帝乘车经过冯唐任职的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怎么还在做郎官?你是哪里人”冯唐就说是代地人,汉文帝当皇帝前封地就在代地,于是就和冯唐聊了起来。后来匈奴人大举侵犯,杀死北地都尉,汉文帝很是忧虑,冯唐就推荐了魏尚去镇守边关,汉文帝当天就让冯唐拿着汉节出使前去赦免魏尚的罪,重新让他担任云中郡郡守,而任命冯唐作车骑都尉,掌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之士。汉景帝即位后,让冯唐去做楚国的丞相,不久就又免了他的职。汉武帝即位时,征求贤良之士,大家举荐冯唐。冯唐这年已九十多岁,不能再做官了。皇帝喜欢年长有经验的人的时候,冯唐还年轻,皇帝喜欢年轻有为的人的时候,冯唐却老了;皇帝尚文的时候,冯唐习骑射,皇帝崇武的时候,冯唐攻读诗书。所以冯唐的不遇,更像是由于司马迁所感叹的“命”。后世文人常常借冯唐不遇而自叹,如左思《咏史八首》:“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杜甫《垂白》:“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
但是我觉得不能说贾谊是“不遇”,他遇到了汉文帝,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才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见解,才得以留名后世,这可以说是贾谊的大幸,有那么多和他一样优秀的人才沉埋草泽。贾谊虽然没有做到公卿,但他的远见卓识超过了任何一个公卿,他在汉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对汉代政治的影响更是超过了公卿。汉文帝虽然没有能够提拔贾谊到高位,但是贾谊提出的建议他几乎都接受了。比如他在到京城后写了《论积贮疏》,主张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巩固统治。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令鼓励农业生产。接着他提出遣送列侯离开京城到自己的封地去,汉文帝也采纳了。在贾谊在长沙的时候,有人诬告周勃想谋反,汉文帝就把这个案子交给廷尉来办,周勃被廷尉关在监狱里,受尽了狱吏的凌辱。贾谊给文帝上疏,认为君主应该以廉耻礼义对待大臣,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从此以后凡是大臣有罪不再逮捕入狱受凌辱。贾谊从长沙回长安后,给汉文帝上了《治安策》,分析了天下的形势,指出了诸侯王叛乱的可能和对国家安定的潜在威胁,他建议汉文帝在原有的诸侯王的封地上分封更多的诸侯,从而分散削弱他们的力量。在梁怀王摔死后,贾谊建议汉文帝不要按例撤销梁的封国,建议为梁王刘揖立继承人,或者让代王刘参迁到梁国来,扩大梁国和淮阳国的封地,使前者的封地北到黄河,后者南到长江,从而连成一片。这样一来,如果一旦国家有事,梁王国足以抵御齐赵,淮阳王国足以控制吴楚。这个建议汉文帝也采纳了。
北宋王安石在一首诗中说:“一时谋议略实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他的才华得以施展了,三十三年足以让他成名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公卿,也不过是成千上万在历史上留不下一点点痕迹的官僚中的一个而已,历史上就不会有贾谊,就有这样一颗耀眼的流星。他的贬谪,他的痛苦,他的早逝,也许正是他的才华的表现的一部分。
贾谊死后一千多年,苏轼写了一篇《贾谊论》,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他认为才难得,而把才施展出来更难。贾谊的才没有得到完全施展,不是君王的过错,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不善于忍耐,要想达到长远的目标,就一定要等待时机,就一定要能够忍耐。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还因为他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贾谊应该结交讨好周勃、灌婴这样的权臣,使他们不猜忌自己,这样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了,自己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了。所以苏轼认为贾谊志向远大而气量狭小,才力有余而识见不足。按照苏轼的观点,贾谊这样的人没有真正的才能。据说苏轼的《贾谊论》一出,立即引起文坛和政坛的强烈反响。
按苏轼的论点,有才的人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先遭受厄运,受到放逐,经历磨难,还要忍耐,还要等待,不仅要学会审时度势,还要学会尔虞我诈,学会官场逢迎。写作这篇文章时的苏轼还年轻,他没有想到,经历这么多之后还会剩下多少才,还有没有时间施展才,也没有想到,如果这样还是贾谊吗?还会有贾谊吗?
苏轼是个旷达的人,他对人生看得很开,但是他对于“才”的看法是带有市侩气的。他的观点有点像现在的有些官员,处理人际关系被这些人认为是最重要的才能,据说比其他实际的能力还重要,是大才,是真正的才。而所谓的人际关系,无非是称兄道弟,请客吃饭,上蹿下跳,以讨得上级欢心,下级欢喜。说白了,人际关系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因为人内心深处的阴暗,归根结底是基于人性之恶。在人还没有进化到彻底消除动物性的现代,确实需要一些人去协调关系,做一些管理的工作,但如果把这样万不得以而采取的行动说成是才,那就是对才的糟蹋了。
什么是才?应该是本有的,本身就有价值的,不需要凭借他人的,呈现出来,或者让人感叹其光彩,或者对人类有所帮助,有所贡献。善写文章是才,歌舞是才,工匠的技巧也是才,独独利用别人,管理别人,上蹿下跳,玩弄政治,玩弄权术,可以看作一种本领,但是不能称为才,就好比钻墙入户的偷盗,非一般人所能为,需要胆大心细,还需要一定的技巧,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为才能。正是由于苏轼那样的观点在现代社会流行,所以才会出现一些怪异的现象,比如阿谀奉承,巴结领导,请客送礼,不仅不以为羞耻,反而以为能,洋洋得意。拉帮结伙,制造流言,排挤他人,本是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却被说成是善于交际,具有人缘。如果苏轼看到今天的情况,他会有怎样的想法?他还会说这是才吗?实际上,苏轼在几经贬谪后,终于理解了贾谊,苏轼自己最终也没有学会用其才。
历史也证明了,对人类文明有贡献,在历史上留名的,只能是贾谊这样的才。由贾谊我又想到了李白。李白有没有才?有才。他的诗歌文采飞扬,是人类文明的瑰宝,有了这样的才华也就足以流芳百世了。他有没有治国之才,从他保存到现在的文章看不出来。他牢骚满腹,因为没有做到宰相,治理国家,或者从军边塞,立功扬名。当永王召唤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了,他踌躇满志,满以为要成为第二个谢安了,谁知道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结果在近“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被流放。李白就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才”是什么,没有明白“才”的意义。一个人有一种真正的“才”就足以青史留名了,不可能是全才。
唐代诗人杨炯在《从军行》中感叹“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因为在战场上立功容易,升官快,战争为他们提供了仕宦的捷径。生在乱世,战争不断,可以让那些有所谓“才”的人扬名立功,对他们来说是机遇,是大幸,但是对众生、对国家来说却是大不幸。所以为天下人着想,还是希望这些人永远怀“才”不遇。将“才”视为升官的工具,或者以是否被朝廷或政府赏识而做官作为衡量才的标准,这又是“才”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