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最近看到一则关于韩国的“平民总统”卢武铉的新闻,他将在下一年离开总统的职位,他为自己未来的赋闲生活作出的规划是退出政坛,返回故里,到老家农村当农民。这个消息让很多人很吃惊,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国家的最高元首的理想生活竟然是躬耕田园。虽然卢武铉的退休和中国古代隐逸诗人陶渊明的主动引退不同,我还是想到了陶渊明,想到了晋代为了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而辞官返乡的张翰。
《晋书.张翰传》记载,张翰字季鹰,是西晋吴郡人,很有才华,文章出众,性情放任不拘。他对同乡顾荣说:“如今天下大乱,祸患不止。越是天下扬名的人,想全身而退越不容易。我本是山林之人,对当今之世本来就不抱有任何希望。你一定要注意保身啊!”顾荣拉着张翰的手,感伤不已。秋风起了,秋天到了,张翰仿佛从家乡的方向吹来的风里闻到了莼菜羹、鲈鱼脍的味道,他决定辞官回乡了。张翰生活的时代是个动乱的时代,他之所以辞官,有人认为是为了躲避乱世的动荡。但是《世说新语》中记载说,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就想起了家乡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马上就收拾行李回乡了。
“人生贵得适意尔”,这不仅仅是张翰对人生的理解,也是两晋南北朝时的文人所向往的一种人生境界。什么是“适意”?也就是符合自己的志趣,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追求自然真实的人生。这谈起来容易,做起来是异常的艰难。不仅有外界环境的干扰,还有那么多的诱惑,但更重要的是自我内心的难以把握。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多的人将手段和途径错当作了目标。以前做官是为了名和利,现在做官更侧重于利,很早以前就有“千里做官,为了吃穿”的俗语,不仅要吃饱穿暖和,还要吃得好,穿得华丽,这样才有快乐的感觉,但是实际的情况是,更多的人苦心积虑去追求财富,做官的贪污受贿,经商的费尽心机,弄得身心疲惫,身上穿着貂皮大衣,顿顿海参龙虾,一食万钱,但还会有适意的感觉吗?
晋代的陶渊明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义熙元年的秋天,陶渊明的叔父陶逵介绍陶渊明担任彭泽县令,陶渊明到任的第八十一天,碰到浔阳郡派遣督邮来巡视工作,陶渊明手下的属吏告诉陶渊明:“您要穿好官服,束好带子,前去迎接。”陶渊明左思右想,最后感叹说:“我岂能为五十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于是交出官印,辞职回乡,最后结束了十三年的仕宦生活。在《归去来兮辞》的序中,陶渊明解释了自己辞官的原因:“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陶渊明说,虽然饥饿寒冷难以忍受,但是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更难以忍受,肚子可能不饿了,身上可能不冷了,但是心里更加难受了。这种“心为形役”的生活是可悲的,以前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明白了,就得马上改正。陶渊明承认,躬耕田园的生活比较累,比较苦,在灾年的时候,甚至“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于是有人劝他再出去做官挣俸禄,陶渊明想了想,回答说:“纤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欣赏着东篱下的菊花,望着远方的若隐若现的山峦,仰看天空中返巢的飞鸟,陶渊明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张翰在《秋风歌》中说:“秋分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鲈鱼的种类很多,有四鳃和二鳃之分,都肉嫩而鲜美,宋代的范仲淹在一首诗中说:“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至于莼菜,也是江南的特产,《本草纲目》中记载:“莼生南方湖泽中,惟吴越人喜食之。”乾隆时的《苏州府志》记载:“莼菜,……出松江,味甘滑,最宜羹,叶似凫葵。四月生名雉尾莼,最肥美,自此叶舒长足,茎如钗股短长。”莼菜的名字很多,又称露葵、茆、马蹄草、水葵等。《齐民要术》中说:“凡莼,须别铛中热汤暂炸之,然后用。”莼菜特别适合做羹,嫩滑爽口,所以宋代的陆游在诗中说:“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鲈鱼、莼菜那么鲜美,难怪张翰念念不忘,但是实际上张翰挂念的不是什么美食,他怀念的是另一类生活。当有人劝被称为“江东步兵”的张翰为了身后名收敛一下时,张翰回答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当然,所谓的适意,所谓的自然,也不一定就非得是回归田园,只要是自己心里感到安适的生活,就是适意自然的生活。你要是觉得做官好,做得舒适如意,那就做官,如果觉得做生意好,那就去经商,如果觉得田园生活符合自己的志趣,那就像陶渊明、张翰那样回归田园,只要不是“心为形役”,都可以去做。
《世说新语》中还有两个故事可以解释什么是自然、适意。一则是王徽之雪夜访问朋友戴逵的故事。王徽之居住在山阴,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他醒来后打开窗户,只见外面一一片白,他在屋中徘徊,朗诵着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想到了朋友戴逵,当时戴逵远在剡县。王徽之马上起身,连夜乘小船前往剡县去看望戴逵。行了一夜,终于到了戴逵家门前,他没有抬手敲门。而是转身回到了船上,接着就坐船回山阴了。有人问他为何这样,他回答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这个故事不仅表现了王徽之的洒脱,实际上还表述了一种生活态度,自己希望的就去做,不希望的就放弃,无论是哪种选择,关键是要是出自内心。另外一则故事讲的是阮孚和祖约。祖约喜欢钱,阮孚喜欢做鞋子,都成为一种癖好了。有人到祖约家去,祖约正在数钱,听见有人来,慌忙把盛钱的筐子藏起来,因为时间紧,还剩两小筐没来得及藏,就放在背后,侧着身子想遮挡住,脸上还露出尴尬的神色。还有人到阮孚家去,阮孚一边正在吹着火加工鞋子,见到有人来,阮孚仍然做着鞋子,一边做一边和客人说话,感叹说:“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要穿多少鞋子啊!”据说当时人从这两人的表现中看出了他们的优劣,认为阮孚有雅量。实际上这两人的不同态度是人生态度的外现,喜欢什么,向往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自然”是魏晋风度最主要的内涵。自然本应该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是最简单的事,但真要做起来又异常艰难,异化的非自然的事情成为生活的常态,自然反而成为了异端。所以阮籍、嵇康、刘伶等人才要以偏激的行动来对抗名教的异化,而这种偏激又偏离了真正的自然。
对于现代人来说,要达到自然适意也许更为困难,别的不说,单单说归隐田园吧,陶渊明归隐后,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房后植榆柳,房前栽桃李,你如果退隐,哪里是你的田园?所以,很多人对上级卑躬屈膝,要忍受名目繁多的考核,以这样的方式换来的俸禄,蒸出了大米饭,闻着喷香,吃到肚子里却是苦的。根据最近的一项调查,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对他们来说,职位就像鸡肋,食之寡味,舍弃了可惜,就这样犹豫彷徨,终其一生。这样的一生,最后剩下的也只有活着。直到最后,也没有时间去弄明白为什么活和应该怎样活。
实际上,如果剔除种种非自然的欲望,最适意的生活往往就是最简单的生活,追求了一生,奔波了一生,才发现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原来就在身后的起点。流传较广的渔夫的故事,就是人生的一个很好的诠释。渔夫每天打鱼,打的鱼够自己一天的生活了,就不再打了,躺在沙滩上悠闲地晒着太阳。一天,一个大富翁看见了渔夫,他就劝渔夫多打鱼:“大好时光,你怎么不多打点鱼呢?”渔夫反问:“今天打的鱼已经够我一天的生活费了,还打那么多鱼干嘛?”富翁就给渔夫上了一堂理财课,多打鱼多赚钱,赚钱可以买更大的渔网更好的渔船,可以捕到更多的鱼,赚更多的钱,可以开办一个渔业公司,雇很多人给自己打鱼,自己就可以悠闲地在这片美丽的海滩上散步、晒太阳了。渔夫问:“那我现在正在做什么?”富翁说:“晒太阳啊!”
宋代词人辛弃疾在《水龙吟》词中写到:“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他不愿意像张翰那样退隐,他念念不忘他的英雄事业,后来还是被排挤了,被迫闲居带湖多年,他的归隐就充满了压抑,就没有张翰、陶渊明的适意。对现代的很多人来说也是如此,奔竞不已,根本无暇去思考什么是适意,在美好的春天,登上高冈,放声歌唱,面对清清的流水吟诵诗篇,这样的生活是他们无法想像的。
秋风起的时候,你想起故乡的黄花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