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B版2014年9期发稿
(2014-09-17 15: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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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高涛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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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母亲的百天忌日还没过,王连举就托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冯良来给我打电话。
王连举让冯良来给我打电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知道我和冯良来情深意笃。冯良来喜欢我就像骑手喜欢一匹好马,酒鬼钟情于一瓶二锅头。我写一手好字,也写一手好文章。我的作文曾被冯良来当做范文一次次在班上不厌其烦地读,他不仅在我们班读,还拿到别的班去读。我们那一届学生,没有一个不晓得文科班有个王大可的作文写得贼牛逼。
冯良来在电话里说,你爸啊,他想和刘晓梅过到一块儿。
冯良来见我半会儿不吭声,又说,其实,要让老师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你想想啊,你爸也六十出头的人了,你妈不在了,你兄妹俩又在城里工作,有个人在跟前,也省得你们操心。再说了,你爸他有他的退休工资,够他们花销的。
我说,我妈尸骨未寒,他就那么猴急吗?
冯良来略略顿了一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你妈殁了没多少日子。你爸也没说马上就那个啥,他只是想要我问一下你的意思。
我说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个。
冯良来说不急不急。
往事像一条七寸蛇,不想碰它是怕被咬伤。
我很少主动给王连举打电话。倒是他每过些日子都要雷打不动地拨电话过来,他打电话也不是找我,而是找他的孙子王小号。王小号要啥王连举就会给他买啥,五六百块钱一件的玩具也不眨眼。王小号成了爷,他倒成了孙子。后来见是他的号码我就干脆把电话递给王小号。
十五岁那个夏日之前,王连举在我心中巍峨如山。
王连举风趣幽默,干巴巴的数学课常被他讲得妙趣横生,记得有次在讲到“必要条件”时他说,你总不能说娃他爸六岁了吧!不可能啊!逗得一教室的学生哈哈大笑。
作为教工队的主力,在学校组织的篮球赛上,他“唰唰唰”的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远投不时会让赛场响起尖叫声和口哨声。再说了,口琴笛子唢呐二胡葫芦丝小提琴没有他不会吹不会拉的。
那时候,每有人指着我说,这就是王老师家的王大可。我心底就奔涌出一股豪情。王连举的光芒几乎盖过一切。
可是,那个夏日的午后犹同一粒掉在花朵上的鸟屎,肮脏了一切美好。
我心中的山峰轰然倒塌。
王连举当然意识到了我的变化。他曾对冯良来说过,我家大可跟变了个人似的。和别人在一起又说又笑的,我问他话就顶得人心口疼。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啊!
尽管这样,他依然对我一如既往的好,堪称无微不至。
在我看来,这反而放大了他的虚伪。
我曾当着母亲的面顶撞过王连举。王连举愣怔地看着我,满是惊愕和震颤,两片嘴角微颤不止,往上一跳一跳的,像被人从背上扎了一针的青蛙。我母亲厉声数落我,可可,怎么跟爸说话哩!
每次看到王连举在我面前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熊样,我心中就滑过一股快意,比看见小偷在逃跑中被绊倒还要爽快。
我和妹妹工作的城市离老家都不远,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王连举和刘晓梅的流言蜚语我不可能没有耳闻。听说,刘晓梅给王连举拆洗被褥,烧菜烧饭;听说王连举给刘晓梅买头花,买指甲油,还买了金戒子。
王美丽会不会也被那些破事烦扰呢?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王美丽的电话就来了。
王美丽在电话中问,爸和刘晓梅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还没等我说话,王美丽又说,与其让他们那样,还不如成全了他俩,省得别人背后乱嚼舌根。
我说,他找女人我没意见,可就是不能找那骚货!满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嘛!
王美丽没吭声,过了会儿又说,哥是担心爸那点退休工资都花在别人身上吧。
你说呢?我问。
王美丽说,其实,我也在琢磨,刘晓梅是不是奔着爸的那点工资去的,要不放着身强力壮的她不嫁,却偏偏要嫁一个能做她爹的老男人,刘晓梅就是太精了,也太猾了。
我说,他就是刘晓梅盘中的一道菜。
王美丽说,要是刘晓梅不图爸的钱财呢?是不是我们把人都想歪了?说起来,刘晓梅倒是有几分姿色的。要不咱爸也不会那么鬼迷心窍。
我不知道怎么跟王美丽说。
王美丽“哦”了一下,记起了什么似的说,冯叔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好好劝劝你。
几天后,冯良来的电话就追着来了。
冯良来说,你们的想法我也给你爸说了,你爸说人家刘晓梅还有二亩半苹果园子,咋能说靠他养活啊。我问他除了刘晓梅难道别人就不行嘛。他问我什么意思。他说自个儿都一根骨头了谁愿啃啊!我说大可也不是反对你再找,只是不情愿你和……。你爸当时就燥了,吹胡子瞪眼质问我刘晓梅怎么了?!别的女人都行,为啥人家刘晓梅就不行!看样子,老家伙是铁了心了。
冯良来说,要我说,他乐意跟谁过跟谁过去,就是看走了眼也是他看走了眼,怨谁呢?他谁谁也怨不上!再说了,人家刘晓梅也许真不是看上你爸那点工资。
冯良来顿了一下说,大可,老师问你个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你问吧。我说。
冯良来压低声问,你们父子间——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我说,怎么可能呢!
冯良来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冯良来又说,大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人家刘晓梅是真的看上你爸。谁不晓得你爸一身的才华哩。
冯良来和王连举都在民乐镇中学教书,冯良来教语文,王连举教数学。一个是闻名全县的“语文王”,一个是无人不知的“数学王”。
我母亲孟怀琴年轻时是民乐镇一家百货商店的会计,人长得好看,又白净,身段又好。我见母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嘴小眼大剪发头,酒窝也深,笑容也甜。怎么跟你说呢,那个叫孙俪的演员你在电视上见过吧,就那模样。凡是孙俪演的连续剧我会一集不落的看。没有人洞悉我内心的痛楚和秘密。
王连举是在给全乡镇会计培训珠算时结识我母亲的,就像在草丛中瞥见了一朵月季花,他目光探照灯一样围着我母亲扫来扫去,脑子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短路。等他回过神来,恍然问道,我刚才讲到哪儿了?下面爆出一片笑声。
王连举说啥也没有想到,小小一个民乐镇竟有如此貌美的女子。在他的认识和想象中,这样的女子只可能出现在画儿上或电影里。我母亲是一道风景,王连举被她的景色惊呆了。
王连举再上课时就带上了他的小提琴。
那天别人都走后,王连举当着我母亲的面拉了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母亲孟怀琴的脸比合欢花还红。他合上琴弦的时候,我母亲还像沉醉在一帘幽梦中。
怀琴,好雅致的名字啊!王连举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语。
水杉一样高大俊朗的王连举轻而易举掳走了我母亲孟怀琴的心。
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很快就打得火热。
他俩“才子佳人”型的结合在民乐镇风传了若干年。
二十年后,国营商店解散了,人到中年的母亲回到位于镇子东边不远的家里,她在院子里开挖出一块不大的土地来,撒上花种,施肥,浇水。没有几天,那些破土的嫩芽就拱出土层,探头探脑,娇嫩而羞怯。转眼间,春天就灿烂得不成样子。那红的梅花,白的芍药,黄的郁金香把我家的院子装点成小小花园。
花儿不仅引来了蝴蝶蜜蜂,也引来了艳如罂粟的刘晓梅。
刘晓梅家和我家只隔了几家,她男人在县北矿石厂当工人,起夜时迷迷瞪瞪,一泡尿浇在开缝的电缆上而毙命。
刘晓梅读过高中,模样也清秀。要不也不会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只是那人是个没福的货。
刘晓梅是个浪漫的人,她喜欢漫步,有一天她漫进我家的门。
刘晓梅一见面就夸我母亲又干净又清爽,又端庄又娟雅。
我母亲显然被她的甜言蜜语打动了,一个劲地夸她小嘴巴比西瓜瓤还甜。
一来二去,三来四往,两人竟并蒂莲花般亲密。
王连举那个乐啊,他一会儿看看女人,一会儿看看采花的蜜蜂。他大约把自己想象成蜜蜂了,眼前的女人成了他的花朵。
我母亲算盘子拨得叮当响,可针线活儿就不如刘晓梅了。
母亲纳鞋垫时老盯着鞋垫子,即使这样,手指还时不时被刺出血来。刘晓梅就把母亲手里的鞋垫子要过去,笑吟吟地说,拨算盘的手,哪干得了这样的粗活?我来吧。刘晓梅牵针引线从不正眼看鞋垫子,只偶尔瞥一眼,说来奇怪,那针那线像长了眼,水袖一样在舞蹈。
有次被王连举碰到了,他接过刘晓梅纳过的鞋底子啧啧有声,说手真巧啊!我母亲戏笑着说,下辈子找个手巧的给你当媳妇吧。
一句话说得王连举和刘晓梅脸红扑扑的。
刘晓梅突然变得爱看书起来,有几次我都看见她到学校找王连举借书。借书就借书呗,我就看不惯她那股造作劲儿,每次去都把自己拾掇得像去相亲,身上还荡着一缕桂花的气息。
刘晓梅借的是《圣女贞德》。
刘晓梅来还书的时候,王连举不在,等了会儿便灰灰地走了。奇怪的是,走的时候,把要还的书又拿走了。既然来还了却为啥还要带走?她的脑袋不会是让驴给踢了吧。
王连举一回来,我告诉他刘晓梅来还书。
我说,她又拿走了。
他没再吭声。
按照王连举的说法,我母亲是死于心肌梗塞。
心肌梗梗塞?怎么会呢!她才五十六啊!我这么一问,王连举就歪鼻子瞪眼,什么意思啊,你!
我揪心的是母亲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我这样说完全出于一种臆断,也可以说是一种假设。我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乱想,可还是忍不住乱想。
我曾盯着遗像问母亲。
照片里的母亲一句话都不说。母亲依然在笑,就跟她活着一样。
王连举在母亲的遗体前竟然挤出了一滴滴眼泪,可我老觉得那是鳄鱼的眼泪。
刘晓梅在我母亲遗体前哭得拽不起身。
我真替刘晓梅惋惜,她今辈子没当演员实在太屈才了。她要当了演员,那去领奥斯卡金奖的人就不会是别人了。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我就回城了。
我回城后第二天晚,王美丽就给我打来电话。
王美丽在电话中说,我梦见咱妈了,妈说水鬼和她争抢咱爸,水鬼死拽住爸不放,水鬼劲好大,她拽不过水鬼。
王美丽问我有没有水鬼。
我说也许吧,她又问,水鬼长啥样。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
过了会儿,王美丽又说,其实,爸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可怜!我说,他可怜?
王美丽说,你说呢?
他没准早盼着这一天哩!
你咋能这样说爸呢!
我什么都没有说。
母亲一周年忌日时我回了老家。
母亲的遗像已从她生前居住的敞亮的大屋被搬到另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堆放杂物的小屋。母亲的遗像和那些淘汰掉的生活用具混放一室,平躺在一张破旧的掉漆的木桌上。一粒黑米大的老鼠屎不偏不倚落在母亲的鼻梁上,看上去像一颗黑痣。
是谁把母亲的遗像放到那里的?!我几乎是冲王连举在吼。
王连举垂着头,一声不吭。
到底是谁干的?!我不依不饶。
王连举说他一看见镜框里的我母亲就难受。
难受?你该不会是心虚吧!我的语气像法官在审小偷。
王连举身子一抖一抖的,像羊羔疯病人犯了病。
我摸了摸母亲的遗像,指尖满是尘埃。还用说吗?母亲的遗像很久都没人擦拭过了,我母亲一辈子都是个洁净的人,容得一星半点的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落泪。我用衣袖慢慢地擦,我擦的很轻,很慢,只怕抚疼了母亲。
母亲原来的屋子显然是拾掇过的,屋顶是新吊的,糊着缀有向日葵图案的花纸,墙漆是新刷的,原先砖铺的地面也换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瓷砖,就连炕墙上藏蓝色的围布也换成花格子布。
站在母亲的老屋里,我有了走进洞房的幻觉。
母亲用过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在搜寻母亲旧有的气息,可是闻到的却是另一缕气息。
刚才还为母亲的遗像被挪走而耿耿于怀,那一刻我却释怀了,甚至为母亲庆幸。如果让母亲看着那不堪的一幕,不但会脏了母亲的眼,更会脏了母亲冰清玉洁的心。
就在我快走出屋门时,抬头看见门用框上红绳子绑的桃木棒棒。那是老家人用来驱鬼辟邪的。
这又是谁干的!我揪下桃木棒棒质问王连举。
王连举推说是邻村的“顶神”让弄的。
我把桃木棒棒踩在脚底,踩进土地里还不解气,又找来斧头把那些一扎长的木棒棒砸扁剁碎。
那次看到王连举还是让我略略惊诧了一番。
他容颜红润,身板健朗,下巴两鬓刮得青亮,皮鞋擦得铮亮,头发光亮整齐得像牛犊舔过似的。哪像个丧偶不到一年的鳏夫?
王连举的得意像一根刺,它再次刺痛了我。
换句话说,如果王连举苟延残喘,行将就木我真的就高兴么?
我被自己的问题问得无言以对。
在前来帮忙的乡邻中,我一眼就瞥见了刘晓梅,在一群土鸡里,她是展屏的孔雀。她穿着一件掐腰的深蓝色上衣,有些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把圆实的屁股收得很紧,一束不长的头发用一条花手绢扎起来,看起来像一只喜鹊。
刘晓梅显然看见了我,她笑着朝我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站在我面前了。
刘晓梅一上来说,我给你和美丽准备了几箱苹果,还挖了荠荠菜,走时记着带上。
刘晓梅真的涂了指甲油,指甲红得发亮,桃花瓣似的,指肚又白得耀眼,我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金色花戒,图案是一朵菊花。
不知谁在喊我,我趁机走开了。
王美丽对刘晓梅的称呼有了微妙的改变,以前她见了刘晓梅一口一个“晓梅姐”,那天见了面却只笑着说你好。这个细微的变化所暗含的意义截然不同。
如果她知道真相,她还会这么想嘛!
人生是一则谜,谜底最好不要揭开。有些事情是不能刨根问底的,揭开和撕裂同样痛苦。
人活在无知不觉中,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回城的时候,我带走了母亲的遗像。
王连举看着我把我母亲的遗像用黑布裹起来,而后轻轻地平放进轿车的后座上时很纳闷,说,你妈二周年三周年时还要用呢!
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呆在那间昏暗的房间蒙受灰尘和屈辱。
王连举像受惊的知了,果然不再叫唤了。
王连举再没提和刘晓梅过一块的事。他知道我心里有道坎。他在等待着时机,像猎人举着猎枪在瞄准。一旦机会来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他在给王美丽的电话中说,时光的河流会冲走一切,包括忧伤,也包括痛苦,甚至包括仇恨。
我一直怀疑这话不是王连举说的,说这话的人最有可能是冯良来。他顶多是一个二道贩子,把冯良来的话贩卖给王美丽。
要是我的记忆止步于十五岁那个夏日之前该多好啊。
那时候,快乐像路边的羊屎蛋蛋,遍地都是。
然而,一切都变了。
那个夏天是一个楔子,扎进我的心尖已经二十年了。
尽管王连举可谓谨小慎微,可他们的密码还是被我破解了。
破解是出于好奇,却带来了痛苦。
还记得我前面提过的那本书吗?
没错——《圣女贞德》。
刘晓梅每次都借那本,还的时候还是那本书。
这难道不奇怪吗?
暑假一天,王连举让我去学校把他抽屉里的剃须刀带回家,他几乎每天都要站在镜子前把下巴剃得青亮亮的。他以前从不这样。我对剃须刀说,剃须刀啊剃须刀,你要是长眼,就给他王连举脸上留个记号吧,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行,最好是密密麻麻的“ⅹ”。
在翻找抽屉时我看见了那本书。
拿起书,一枚风干的红枫叶翩翩落地。
一枚叶子有什么好奇的呢。拾拣起来,就看见了背面的字:“七夕午后两点,牛郎会在芦苇林等织女吗?”
就这么一句。像暗语,又像密码。
我琢磨了半天,才悟出一点门道,七夕?再过两天不就是七夕节了吗?
也许,是亚瑟·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读的多了,我预感到有故事要上演了。
芦苇林离村子三里多,原先是十几米深的土壕,四五年前,地下水呼呼地冒上来,形成了八九米深的“湖”,奇怪的是,水面不涨也不降,一直那么清凌凌的。
日子一长,“湖”边就长起了一片狭长的芦苇林带,三十多米宽,一百多米长。登高远望,如鳄鱼静卧,似银河落地。
不知从何时起,芦苇荡里有了鸭,有了鱼,有了虾,有了青蛙,有了白鹭,也有了扇着花翅膀的野鸡。
以前每到热天,就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去那边牵手相依,可那段时间“湖”里淹死了一名花季妙女,没人再敢去。
传说,每到夜深人静,“湖”水里就有女子在嘤嘤泣诉,夜夜不断,声声凄厉,时轻时重,时缓时疾。
有人说,那是水鬼在闹。
就在那天吃罢午饭,一个少年,怀揣尖刀(对付水鬼的)头戴柳树枝编成的草帽躲进了芦苇林深处。
少年找到一个隐蔽的地势高的地方藏起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望远镜——几百米外的一只蚂蚁,也能放大成一头大象。
午后两点,那可是个热死人的时候,愚笨的牛羊都躲进自己的圈纳凉,聪明的知了却在树杈上没皮没脸地鼓噪。
少年举着望远镜,他在慌张而急切的等待一场好戏。
最先出现在圆圈里的是男一号王连举,他戴着墨镜和草帽,手里拿着鱼竿。从西边朝芦苇林走来。
他走得四平八稳,步子拿捏得很匀。
接下来出场的是女一号刘晓梅,她胳膊弯挎了一个竹篮,穿了一件蓝底白色碎花的短袖,灰白色的牛仔裤。撑了一把浅绿色的遮阳伞从东头过来。
和王连举不一样,刘晓梅的脚步鼓点一样紧,又夏雨一般的密集。似乎有千军万马在追在赶。
也奇怪,男一号背后像长了眼睛,他居然停下来,他在等女一号。女一号眼看要追上他了,他又迈开步子,他走得一板一眼,不乱分寸。
不远处,树枝上的知了悠长地欢叫。
绿色的芦苇林在动,先是男女隐身的那块在动,像海浪在涌动,又像麦浪在起伏,接着就有嗯嗯哦哦的声音彼此呼应着一浪一浪的荡过来……
风像受了鼓动,也不安分起来。
它并不甘心当一名旁观者,它要参与其中有所作为。
由两个人搅和起的晃动在迅速扩大。
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也在壮大。
风越来越大,整个芦苇林都在晃动,那条鳄鱼在晃动,那条银河在晃动。
也许是风忍不住好奇,也许是风急不可耐。
风像一头发情的猛兽,它把芦苇林撕开了一个口子,又撕开了一个口子。
少年看见白花花的男一号摞在白花花的女一号上面。王连举像帆船一样随着海浪起伏着,起伏着……
两块白叠加在一起,相互呼应,彼此撕咬,成了一片白。
少年从没有过的气短。
突然,那道口子又合上了。
然后,那道口子又开了。
像一张巨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
先败下阵来的是男一号,他像一麻袋麦子一样轰然倒塌。
热闹过后,风也歇停了。
一切异常的安静。
野鸡不飞了,知了不叫了。
寂静顷刻间覆盖了一切……
这时候少年才发现攥在手中的望远镜的镜片也模糊了,它是被少年呼出的粗气给糊住了。
裤裆里黏糊糊的,褪下裤子,少年吓了一跳。他伸手摸了一把,再把手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死鱼的味道。
狗日的天——热死人!浑身湿透了的少年在埋怨。
先出来的是男一号。虽然一条鱼也没钓上,可却一副满载而归的神气。
后出来的是女一号。步子欠活,一脸的喜悦。
两个人已整好衣服,彼此点了点头,一个朝西,一个朝东。
精彩在徐徐落幕。
云彩把西边的天空染红了,也把一“湖”的水染红了。
坐在那里,少年居然不想离开。
战斗结束了,可战场还在。
少年再次钻进了芦苇林。
一大片无辜的芦苇平平展展铺了一地。
少年找来找去,只在芦苇丛中找到一只白色的套子,拎在手中,像一只白蛙,那是少年的战利品。
少年再次闻见那熟悉的味道——死鱼的味道。
还有说嘛,那个少年就是我。
此后的数年里,我那数也数不清的梦遗和梦魇都和那只白蛙有关。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几乎夜夜都在梦遗,人也瘦了,脸也黄了。我母亲不止一次把手搭在我额头说,可可啊,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病了吧?
刘晓梅的影子无处不在。
校工澡堂后头堆了一堆煤,小山似的,紧挨着澡堂的窗户。这真是一个绝佳的角度。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没发现呢!那天,远远看见校花杨亚米端着脸盆走向澡堂,我就偷偷摸过去。好在天已黑,实在太好了。煤堆不算大,却爬得我满身的汗,里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哗哗的水流声,那声音刺激着我,我的下面有了反应。由于把窗户玻璃贴得太紧,我的鼻尖在玻璃上形成一个很小的平面。一急二慌三乱,听见脚步声响起时,脚底就不稳,腿一软,我就从煤堆上滚下来,满鼻子满脸的黑煤渣。
我撒腿就跑。那里是跑,简直是飞。
也许是我的幻觉,脚步声却不见了。
没几天,高一(2)班一个叫马蚱的男生因爬煤堆被巡逻的门卫逮住,他不但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骂作“臭流氓”揪出来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检讨。
那个原本蚂蚱一样活蹦乱跳的家伙一夜间就变成了一条过街的老鼠。男生老远看见他就喊“臭流氓”,女生们更是远远就躲开了,马蚱像一条患上瘟疫的老鼠。
没过多久,马蚱居然疯了。
马蚱不住口喊的一句话是:精身子,光屁股,白花花的大奶子……
听到的男生就嘻嘻哈哈地笑,女生则红着脸羞臊地走开。蚂蚱的话听得我满身的鸡皮疙瘩,时常在二半夜被莫名惊醒。
再后来,学校里就不见了马蚱。
从那以后,澡堂的窗户全被捂上了厚厚的黑皮帘子,窗户玻璃还被人刷上了黑漆。
每个人的肚子里都住着一个魔,一旦它被放出来,最好做好被它杀戮的准备。
渔夫打捞起了魔瓶。要是不打开,那么魔鬼还是魔鬼,渔夫还是渔夫。可是,因为好奇,渔夫打开了魔瓶。
好在渔夫用他的智慧让魔鬼再次回到了瓶子。
王连举不是渔夫,刘晓梅更不是。
有次母亲不在家,
大姐呢?刘晓梅问。
去大可他舅家了。王连举说。
我在低头做作业。
刘晓梅走过来一个劲儿夸我字写得工整。我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还有一回,刘晓梅说她家面瓮里钻进去一只老鼠,想让王连举去帮她捉老鼠。
他们前头一走我后头就跟过去了。
我没猜错,两个人一进去就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捉一只老鼠也要插上门吗?
透过门缝我看见两个人进了刘晓梅的房子,他们要抓的老鼠难道不是在厨房吗?
一只花猫快步从墙头跑过,嘴里发出“喵喵”的叫声。
没过几天,我用树枝挑着一条绿皮红点的死蛇,挂在刘晓梅家的门栓上,我还趁着夜色爬上她家院墙后头的椿树上学乌鸦叫。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
刘晓梅真还被吓着了,几个夜晚都不敢灭灯。不知内情的母亲竟然熬了鸡汤让我给那骚货端过去,我出了门就往碗里吐了几口唾沫,还用手指蘸着鼻涕在汤里搅了搅。
刘晓梅就是一只黄鼠狼,我母亲就是没有识破她。
我好几次都想给母亲点破。可最终都忍住了。
母亲对刘晓梅一如既往的好。
她要是知道了一切还会那样吗?
王连举每隔一些日子就要帮刘晓梅捉一次老鼠,就是不捉老鼠,刘晓梅也会找他去帮别的忙。只要她想让他去帮忙,什么样的理由都可以成为理由。
我母亲的三周年忌日过后。王连举又开始旧事重提。
他对王美丽说,你看,你妈的三周年也过了,我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了。
王美丽有次在电话中问我为啥死拦着咱爸和刘晓梅呢?
那贱货不是好鸟!我几乎在咆哮。
王美丽半天不吱声,末了却说,他俩的事儿——其实——妈早就知道,她只是不说破。
王美丽的话让我吃惊不小。
听王美丽说我母亲三十二岁时患上了一种怪病,只要一沾男人浑身就奇痒无比,好像对来自男人身体里的某种物质过敏。满身密密麻麻的黄米大的小红斑点。没有一半个月下不去,而且一回比一回厉害。更为要命的是,母亲在三十八岁时患上了心脏病。
王美丽说,爸妈的炕上为啥总放着两床被子嘛。好多年他们两个人晚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母亲说,有次她半夜醒,拉亮灯看见自己的男人在动手解决问题她当时就落泪了,她硬把男人往她身上拽,可男人死活不肯,好像她的身子是刀山是火海。
王美丽的叙说倒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天二半夜王连举急急慌慌喊醒了我说,快快快!拉上架子车和我送你妈去医院!我母亲几乎赤裸着身子,一条毛巾被胡乱的裹在身上。母亲呼吸急促,脸色青紫,几乎不能说话,王连举显然被吓坏了,他掰开母亲的嘴给她喂药丸喂水时,手抖个不停,我能听见勺子敲打在我母亲的牙齿上的咣当声。王连举在前面拉着架子车我在后面推着车子跑。
还没到镇上的医院,我母亲却醒了。
母亲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没事了,回吧。
我后来才知道那神奇的药丸是“速效救心丸”。
王连举曾带着我母亲北京上海到处求医问药,面对母亲的怪病大城市的专家教授都束手无策,他们只是千篇一律又毫无把握地说,可能对某种东西过敏,到底对什么过敏,他们也说不清。吃的药涂的药喷的药进口的药国产的药都用遍了可一丁点用都没有。
母亲过段日子她就会去娘家小住几天,刘晓梅家里有啥事想请王连举过去帮忙,一去就是大半天,母亲从不难挡,也从不过问。而每一次王连举从刘晓梅家帮忙回来,王连举都会带回来一点好吃的,比如一块野兔肉,比如几页韭菜饼,比如一笼包子。说是刘晓梅给母亲的。母亲时常会笑笑说,晓梅啊,真好。王连举每次从刘晓梅家帮忙回来就更加对母亲百般的好,似乎在弥补也在救赎。尽管母亲煞费苦心,可她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王美丽还说,王连举有次和刘晓梅钻完苞谷地回到家,头上还顶着苞谷穗子上花粉,母亲不但不戳破他,还让他弯下身子吹掉他头上沾的花粉。
王连举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六。
小年一过,眼看没几天了,正在我为要不要参加他的婚礼而纠结时,却接到王美丽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咱爸说,这个婚,他不结了。
不结了?王美丽的话让我顿陷茫然。
我没有告诉王美丽,其实要送的礼物我都想好了——一套“衫杉牌”西服,一把进口的全自动剃须刀。
王美丽说,她也不晓得为啥。她问过王连举,他气呼呼地说不结了就不结了。有什么好问的!
关于这件蹊跷的事情,后来我还是从冯良来那里得知了蛛丝马迹。
冯良来先是不说,只一个劲地叹气。
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才说,你爸怕是得了不好的病。
他说就在结婚前些天,王连举出现血尿症状,到医院拍了CT,结果是膀胱里长了鸡蛋大个瘤子。
冯良来说,王连举把这事给他看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垮掉了。夹着纸烟的手指颤动不停。他还对冯良来说,他不能祸害了人家刘晓梅。
王连举突然不见了。就连冯良来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
他像一滴水渗进泥土里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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