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物
二十岁那年,我考了师范大学。
我是水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水磨村的老乡没几个人见过火车的,他们只见过牛车,有的临死时,还惦记着要看看火车啥样子。
那是一个八月的午后,白晃晃的阳光把山腰的半人高玉米秆烫得蔫头耷脑。村里的大人们裸着黑亮亮的脊背,嘴里插了一根废旧黄纸圈成的喇叭状的卷烟,他们正围坐在沟坎边的皂荚树下的阴凉里,耳朵兔子一样竖起,听麻子三爷讲邻村的土匪六斤和黑疤骑着黑马和枣红马,提着大刀抢夺一个叫翠花的女人的故事。这时候,牵着细瘦的毛驴的乡邮递员老李来了,一到村口,他就扯着嗓子喊:“拴牢是谁家的娃?”啥事?有人问。李邮递员变了腔调地说:“啥事?狗日的考上大学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脏兮兮的绿色邮包拿出红皮录取通知书。正在听故事的人们惊得从鞋底子上直起身来,一个个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跑过来抢着要看。麻子三爷喊过在附近捉知了的孙子狗蛋,他从口袋摸出一块已发粘的水果糖对狗蛋说:“快去看拴牢家你六爸在家不,就说你拴牢哥考上大学了!”狗蛋把糖塞进嘴里,就小狗一样跑开了。
当李邮递员把驴拴在我家门口的老榆树的时候,我爹已眉开眼笑地站在门口迎接李邮递员。我爹刚给猪割了一大筐猪草回家,他粗糙的手被草染得绿绿的,浑身一股子草的气味。我爹把李邮递员让进屋里,就打开那个已掉了漆的旧木箱子,摸了半天,才摸出了一盒"带过滤嘴的"红塔山牌香烟,他抽出一根递给李邮递员,说:“李邮递员,来一口?”李邮递员笑着接了,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好烟呀。我爹又连忙把火柴点划着,凑到邮递员嘴边。那烟是我爹的一个在部队当了师长的伯叔兄弟回老家时送我爹的,我爹一直不舍得抽,只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时才拿出来。我爹又转身对我娘说:“去,给李邮递员倒一碗蜂糖水来,蜂糖多放点,要甜。”我娘轻快地应了一声就忙着去找蜂糖了,平日走路有点瘸的腿也一下子不瘸了。
接下来的几天,乡亲用手帕裹着鸡蛋,山杏,核桃,甜瓜来看望我,就连我小脚的三婆也拄着手柄磨得光亮的拐杖一摇三晃的来了,长了半尺长灰白的山羊胡子的八爷还拉着我爹的手说:“老五,你总算把娃供成了,往后,就等着住城里十八层高的洋楼吧。”
我爹咧了嘴笑。我爹嘴一咧,就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
乡亲们一走,我爹又蹴在院子墙根的锤布石头上吧嗒吧嗒地咂起了旱烟,刚才还平平展展的眉毛又挤成一疙瘩。
爹在为我的学费熬煎。
五百多块钱,二十多年前,这可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后来我爹和我起了个大早,把圈里快要下崽的老母猪赶到五里外的乡收购站去卖,出门前,我爹还一改往日草多麸皮少的惯例,破天荒地给猪喂了一大铁盆的麸皮,说能多过些分量。
翻了一道沟,过了一道梁,太阳的光芒就很刺眼地从山的那边照过来。到收购站时,前面排的队有几丈长了。等了大半天,眼看快轮到我们了,由于一路的颠簸,老母猪开始大堆大堆的拉屎拉尿,我爹气得直踢猪屁股,爹说,本打算卖了猪给我买碗羊肉泡馍吃,可这一拉,十多碗羊肉泡馍的钱都拉没了,还倒贴赔上一大盆麸皮。
我爹把卖来的一百多块钱交给我娘的时候,娘又唠叨,说再有两个月,就该下猪娃了,卖了真亏死了,要不是急着用钱……我爹把脸一拉,说:“咱不是撵着鸡屁股等着掏蛋嘛!你以为我想卖?”
我爹去找亲戚借,亲戚们你十块我二十的,凑一块,也就一百多。
后来,爹就去了乡医院,他把细长的胳膊伸出来问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血咋卖?一斤多钱?”穿白大褂的医生一听这话就笑了,说:“血不是酱油,不说斤,说毫升的。”我爹又问:“那一斤是多少毫升?”眼镜上上下打量了我爹一番,又看了看我爹麻杆一样细长的胳膊,鼻子哼了一下说:“就你还卖血?我看你应该输血才对”。一听这话,我爹急了,他直拍胸膛说,自己屁事也没有。爹还说:“你别看我瘦,我有的是力气”
。为了让医生相信他不是吹牛,爹竟然挽起袖子,手心吐几口吐沫,他伸胳膊就去抱放在门口的一个石的凳子,我爹胳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脸也成了红薯颜色,看得出,我爹是鼓了吃奶的劲,可他没有举起,那沉重的石凳子甚至纹丝未动,蚕豆大的汗珠断了线似砸在医院的水泥地板上。他还要试,可眼镜说:“你就是能把碾盘子举上天恐怕也没人敢抽你的血,出了事谁也拉不离手的。”我爹又说:“不会有事的,就是有事跟医院屁事没有,我可以写个保证,按上手印的。”可眼镜没接我爹的话茬,他忙着去招呼别的病人了。他大概认为再和我爹说简直是白撂话。.
憋了一肚子火,我爹又回来了。
我爹一回来就把家里仅剩下的几麻袋粮食往架子车上搬,他打算趁着第二天的集市去粜粮。
还没等到我爹把粮食拉到集市上,英子来了。
英子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好了快三年了。我们在同一个村,她家住村西头,我家在村东头。英子读完初中她爹说啥也不让上学了。我敢说,要不是她爹的猪脑子,英子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她一直是我们班的学习干事,每次考试都在全年级的前三名。可她爹说女娃念那么多书没啥用,说将来不当睁眼瞎子就行了。再说,往后就是上了大学,迟早还是人家的人。英子是哭着被她爹从学校硬拽回家的。
不上学的英子丢不下书,她常找我借书看。
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
英子她爹在镇上摆了一个修鞋的摊,她爹把几年攒下的三百多块钱压得平平展展地给了英子,让她去县城给家里买一台缝纫机。他爹想让她学缝纫,将来在镇上开一家裁缝店。可英子把钱一五一十全塞给我。我把钱推给她,她又推给我。我说:“回家咋跟你爹说?”她说她有办法。
英子用她爹刮胡子的刀片把自己衣服口袋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回家对她爹说:“钱让贼给偷了!”说着她还把划破的衣服口袋扯起来让她爹看。她爹一下子就背过了气,她爹本来就有心脏病,一直舍不得看,怕花钱。英子娘拼了老命地掐她爹的人中,血都掐出来了,她爹总算哼出声了,眼睛也开始了转动。
我们学校离镇上走路也就一锅烟的功夫。英子在镇上的橡胶厂当临时工。橡胶的气味比脚气还难闻,吸入肺里,还会得怪病。我劝英子换个工作,可她说,生水里有密密麻麻的细菌,可人喝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
我们学校后面有一个半亩地大的池塘,池塘里开满了荷花,春夏季节,荷花深处常常会传出一片一片的蛙声,还有那一袭一袭的荷香。
月色如银。荷塘是我和英子经常幽会的地方。
夜晚的月亮很圆,也很清亮,牛乳一样的月光把英子本来就又亮又大的眼睛冲洗得亮极了。池塘边,我们有说不完的情话。
那时候,英子常偎在我的怀里说:“拴牢,你会爱我一辈子吗?”我把花了两块钱从集市的地摊上买来的心形的彩陶项链拴在她的雪白温软的脖子上说:“傻瓜,我下辈子,下下一辈子还爱你。”英子又说:“要是我成了丑八怪,成了瞎子、跛子成了整天躺在炕上只会出气的植物人你也爱我吗?”我说:“你要是瞎子,我就是你的眼睛;你如是跛子,我就是你手里时刻都攥着的拐杖;你要是太阳,我就是终日仰望你的向日葵;你要是水,我就是你永远的河流,只有在我的河里,你才会快乐的一路歌唱。”听了我的话,英子把我偎得更紧了。我能清晰地听见她砰砰的心跳。她甚至将温软的唇贪婪地堵在我干渴的嘴上。她没有看见,我的脸都憋红了,激情的子弹将我射得千疮百孔。
那时候,英子一个月能挣到八十多块钱,她干的是记件活,她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可自己每天只花不到一块钱,省下的,全花在我身上。
大学报到的日子近了,英子请了几天假,她帮我娘给我缝被褥、轧床单,她给我纳了厚厚一叠好看的鞋垫。她什么都不让我干,就连我脱下来撂在炕头的臭袜子,她也从我娘的手里抢过去洗。我娘说:“你这样会把他惯坏的”可她说:“男人是干大事的,哪能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背过英子,我爹说:“英子是个好姑娘,以后千万不敢当白眼狼,要对得住人家呀!”
我去省城的前一天,英子替我收拾行李。我趁她帮我叠衣服的机会,从后面环住英子发烫的身子,她头微微一仰,头搭在我的肩头。闭上眼睛,我用自己的脸去寻找她的脸,她的脸光滑如水。不久,英子整个人都在颤栗,接着我的身子也烫得像一块烙铁。我凑近英子耳跟说:“我快忍不住了。”英子的脸一下子就红成一抹彩霞。她不吭声。我又说:“真的,我快坚持不住了”她说:“馍不吃,给你在馍笼子里搁呢,反正迟早是你的,实在忍不住的话,你就……”说完,英子竟自己把手伸到背后去解胸衣上的扣子,我听见自己老牛一样的喘息声。这时,我爹却偏偏出了驴腔地满院子喊我,我只好把已到嗓子眼的涎水不甘心地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硬硬地问爹啥事,爹说:“你娘把饭做停当了,叫上英子一块吃饭。”爹没有看见我驴踢了一样乌青的脸。
吃完饭,天也擦黑了,我爹说,去送送英子,天黑了屋里大人会操心的。
送走了英子,我一宿都没睡安稳,英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老在我眼前晃,我想,要不是我爹搅局,也许英子早就是我货真价实的女人了。
我爹说得没错,后来,我果然成了白眼狼。
我和英子吹了。
我和英子吹了是因为一个叫白薇的城里女孩爱上了我。白薇和我同班。起初我并不打算和白薇好,她长得像一颗土豆,又矮又胖,眼睛比老鼠的还小,鼻梁又扁又平,一颗虎牙十分抢眼。我喜欢像英子一样高挑白皙苗条的女孩。
白薇喜欢我的事是她的同桌亚萍告诉我的,亚萍是我的老乡,她要我抓住机会,说晚了,怕要被别人抢了先。亚萍还说:“学校有好几个男生都在追白薇,可人家却偏看中你这个小老乡呀!”我有点讨厌亚平竭力讨好我的样子。我说:“就她那样?还有人追?”亚平说:“你是真迷糊还是装迷糊,人家老爸可是市人事局的一把手!”她见我不领情的样子,气咻咻地把门咣地一摔,风似的走了。临走撂了一句:“任拴牢,你以为你是谁呀?”
亚平的话箭一样射中我,她说的没错。是的,我他妈的算啥球东西?一个从山里走出来,土里土气的放牛娃。
我一宿都没合眼,我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我主动找到亚萍说我同意和白薇好,并就前一天对她的鲁莽表示道歉,她说她知道我不傻,一定还会找她的。亚平非要我请客。我就请她去夜市吃麻辣火锅。
城里的生活对我来说无疑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进城后,我才知道省城有多大,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城里人活得有多滋润。我对自己说,一定要留在城里,当一个让人羡莫德城里人。
而要留在城里,白薇就是我能抓到的唯一的稻草。
白薇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父母听说我和白薇的事情后,说啥也不同意,说自己的女儿虽然长相平凡了一点,可也不至于找一个山里来的农民娃。他们开始苦口婆心地做女儿的工作,可白薇铁了心要和我好。她母亲一看软的不行,就干脆把水果刀架在自己的胳膊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那个臭穷小子?”母亲本来只是吓唬吓唬女儿,可没想到的是,白薇竟然把刀子夺过来刺向自己的手腕,她被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从此,她父母的态度就松动了许多。在他们看来,容忍女儿总比要失去女儿的好。
我知道白薇的事情后很感动,她为了我竟然愿意去死。
可是,我心里真正喜欢的还是英子。
白薇的父亲虽然只有四十多,可大半个头已谢顶,他真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不止一次地问我是真的喜欢白薇吗?他说,如果我只是为了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后面的话他没说,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没皮没脸地向她父亲保证,我会对白薇好的。可他半信半疑的样子总让我感到后怕。如果让这个老狐狸猜透我心里的小九九,我还巴望留在省城吗?
我一直没敢告诉白薇我和英子的事,我明白那样的后果。白薇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像一朵娇艳的红花一直亮在我的生命的草原上。
和白薇好上后,我几个月才给英子回次信,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像个大哥。她还时常地寄信寄钱来。
我想用我的疏远让她意识到我的遥远和飘渺。信里我撒谎说自己在城里找了一份家教,可以养活自己,叮嘱她往后再不要给我寄钱。
几年里,我都没回水磨村了。我不敢回水磨村主要是怕碰见英子。水磨村成了我心中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从娘的来信里知道英子一有空就去帮助我娘干家务。娘还说,等我一毕业,就把我和英子的事给办了。
毕业后,我几乎没费啥劲就被分配到省城的烟草局,白薇也进了市地税局,谁都清楚其中的原因。好多男同学都眼馋我,说我白拣了一个大便宜。还说以后别当了官不认老同学。
都这时候了,我想,该给英子一个明确未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恶心的演员。一切,该闭幕了。
我给英子写信,说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水磨村了,希望她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并且还口是心非地说,希望她找一个比我好的男人,可是当我想到,英子将来会躺在另一个男人怀中的时候,心却比狗咬一样还难受。我一边写信,一边骂自己不是东西。后来,我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湿湿的。我很奇怪自己还有眼泪。
我把自己几个月攒下来的三千多块钱都寄给了英子。我想,总不能让英子白他妈等我这些年。就算是心灵的赎罪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永别了,我的爱,永别了,我的英子。就当我是你生命中一朵不肯驻足的流云,一朵肮脏的流云。”
此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英子的来信。我想,就让时间冲洗掉我残留在英子记忆里的迹痕吧。
我对自己说,忘了吧,就这样忘了吧。
半年后,一个桃红柳绿的暖暖的日子,我和白薇结婚了。那一天,正好是白薇二十二岁的生日。
好长时间都没有英子的消息了。我居然还想着她。可是,我又不敢去打听她的消息。我怕自己背叛的心承受不了那不堪的碎,其实,我明白自己的心早已被狗给吃了。
一年后,我不得不回到水磨村,因为我爹快不行了。我爹得了绝症,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我爹到死都不愿意见我,爹说我还不如一条狗。我爹不行的消息是我娘托我表哥在镇上的邮局给我挂的长途。
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到水磨村的时候,几只狗追着我叫个不停。几年没有回来,连水磨村的狗也变得异常生分了。
我回老家的时候,我爹已经咽气了.临断气时,我娘说,你等等拴牢娃吧,可我爹听了直摇头。
“
有空的时候,去给英子烧张纸吧。”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娘对我说。我端在手里的瓷碗很脆地掉在院子的地上。几只鸡飞快地跑过来啄食。这时,我才知道英子已经死了半年了。
奇怪的是,她掉进池塘的那一天,正是我和白薇的大喜之日。这究竟是无意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嘲讽,我至今都不明白。
听说,她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春夜失足掉进我们老家学校后面的池塘的。此前,有人就发现她经常在夜晚神情恍惚地坐在池塘的岸边。
让村里人不明白的是,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夜晚去池塘干吗?再说,那晚的月光清凉清亮的。
英子被捞上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人们掰开她的手心,发现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用水冲洗后才发现是一个血色的心形的陶制项链。
村里人说,啥破玩意,到死还不撒手。(约5800字)
2007、5、8晚改定。
本文已发<西南军事文学>200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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