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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岁月】八宝山的仵爷

(2012-10-08 21: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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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八宝山

刘亚楼

火葬场

仵工

七十年代初,在京师上高中。校门前面的大街路南,有家洗染店,老号,灰墙灰瓦,大玻璃窗。当时,家父传给我一身他穿剩下旧呢子服,是我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礼服”。北京人说话,卖山里红的,就剩下这一挂。因此,挺爱惜,衣服虽旧,每年春秋,还送到这家店干洗上两回。

 

店里,一尘不染,扑鼻一股樟脑球味儿,沿墙码一排玻璃门大衣橱,顶天立地,两人多高,橱中挂着洗好的高档衣服;天花板下,架着成排的横杆,悬挂着洗好的一般衣服。取活儿时,伙计擎一根装有金属架的长杆,高高地从衣橱里或天花板下把衣服挑下来,阵式十分隆重,再用包装纸裹好,捧到你面前。

 

店中伙计说话,从不高声。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爷子,个子不高,慈眉善目,每回送活儿时,他总将我要洗的呢子服往宽大的木制柜台上一摊,来回翻两个儿,眼睛不看你,低头用快语速不停嘴地说,跟说相声的贯口似的:“衣襟破!袖口破!裤脚开线!裤裆开线!胸前油渍!背后鸟屎!”前面都是他说的,最后这句是我加的。好像我要洗的,不是什么呢子服,而是一块从垃圾箱里捡来、叫花子都不要的烂布口袋。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我一位同班同学他爸。49年改朝前,他爸是这家洗染店的老板。等解放军进了城,公私合了营,掌柜成了店员。我同学的出身,也就成了“小业主”。那年月,“小业主”,随时可被四舍五入归进“资本家”一档,窝在社会最底层,活得卑微、低三下四,从没指望能过上抬头的日子。

 

有年冬天,西北风呜呜的,刮的漫天土面儿。有几天,我同学的脸色儿忽然变蓝,不是冻的,是悲的。一打听,他爸死了。我认识我同学之前,先认识的他爸。听罢,心里头“咯噔”一下,再也听不到“破、破、开线、开线”的贯口了。赶紧问,要帮忙吗?他顿了一下,说明儿要去八宝山领他爸的骨灰。我一拍胸脯,当即说“我陪你去”。那年月,要票子,没有;要车子,没有。能做的,也就是搭点功夫陪陪,人家心里难受,递上几句宽皮话儿,这叫仗义。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另外一同学坐地铁一号线,陪他去了八宝山。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八宝山。

 

头回到八宝山,是1965年,参加一位大人物的葬礼。刘亚楼,官儿大的了不得,空军首任司令,开国上将。刘亚楼是我所就读的那所小学的奠基人,鼻祖病殁,学校得有个表示,于是,大轿车把全校师生拉到了八宝山。那年,上小学三年级,平生第一次祭奠死者。

 

到八宝山,满目都是青松翠柏,宰树阴阴,祭殿祠堂,碑碣成行,透着气派和庄严,让人走道儿都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

 

京师的五月天,日头已开始毒起来。全体小学生,穿白衬衫,戴红领巾的和不带红领巾的,都手摸着裤线,列队挺在老阳儿下头,一会儿听沙校长念悼词,一会儿让低头默哀,一会儿让冲着刘司令的将军服黑白大照片三鞠躬,一会儿瞧戴三道杠的大队长往照片前放花圈,一会儿又是“咣咣”地奏哀乐……

 

小屁孩儿,哪见过这等阵式,连晒带怕带激动,“扑通”“扑通”,身边连着晕倒好几个。最匪夷所思的是,壮得跟猪仔的三儿,竟然也倒了。他不像别人中暑,软着摊下去,他是脸朝下,笔直地奔前硬砸下去,脸着地时,两手还摸着裤线,差点把鼻子摔扁了,啃了一嘴的土面儿,跟京剧里方巾丑的白鼻子似的。然后,被体育王老师叉着腋下,语文曲老师拎着两腿,跟抬国民党伤兵似的弄走捯气去了。

 

事后,三儿跟我们吹,在休息室里,有女白大褂往嘴里塞人丹,往脑门上捂凉毛巾,红糖水儿随便喝。听罢,包子当即向毛席发誓,说老师抬三儿从他身边过时,他看到三儿从糊着土面儿的眼皮子底下往外偷看,绝对有假。哥儿几个一听三儿胆敢在刘司令灵前玩“里格隆”,倍儿不忿,一致决定,下回再去八宝山三鞠躬,一定要把三儿塞到火化炉子里大祭活人。可火化炉子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高一嘴,低一嘴,一通瞎猜。

 

等真看到火化炉子,已是八年之后。

 

要说小老百姓,就是小。我同学家取老爷子骨灰这么大的事儿,就派他一个中学生去。他看我俩仗义,喝着西北风陪着,也盘算着要回报一下,让我俩开开眼。办他爸的丧事,他已来八宝山好几回,门儿清。

 

那年月,京师给小老百姓办丧事的凶肆,真叫一个寒酸。地名虽是一样,都叫八宝山,但,跟刘司令那阵式比,天上地下,不可以道里计。公仆在天上,人民在地下,连烧人的炉子都有级别,分着使。

 

先挑骨灰盒。殡仪馆的一小屋里,摆了只旧柜子,刷着白漆,里面放了几个骨灰盒的样品,做工粗陋,最贵的不过几十块钱。

 

有一裹着棉猴儿的爷们儿问殡仪馆的:“就这几个盒子?做的也忒寒碜了点儿,有没有好点的?”当时,殡仪馆的话说的真叫一个损,听了让人心里发堵,让我现在还记得清瓤瓤的:“您真不懂?那我教您一回。八宝山的骨灰盒是分级别的,您家老爷子要够级,您请到前面高干那儿办去,那儿有不寒碜的!当小老百姓,就这么点玩意儿,能拿出几样让您挑,算对得起您了。看见下面那款没有,装大油的罐子,两块钱,照样有人买。”说罢,他拿嘴往身后的货架上一努,柜子下面摆了个豆青色的粗瓷罐子,跟山货店里卖的一模一样。

 

选完骨灰盒,下一步,等着领同学他爸的骨灰。这时,我同学的脸色儿忽然由蓝变红,小声问我俩:“想不想看烧人?”我俩原本一直板着脸,作沉痛悼念状,绷到这会儿,已有要抽筋的兆头,一听他这话,急忙答:“想。”随后,我同学带着我俩,左瞧右看,潜走伏行。最后,鬼知,人不觉,扒了火化炉的后窗户。

 

这一扒不要紧,先是吓一趔趄,接着,身上凡是有毛的地方,全奓起来。我估计,这模样,若是脱了衣服,远看,会像刷马桶的大毛刷子一般。

 

火化炉子,白不呲咧,外表看,跟烧暖气的锅炉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并排有好几个炉门。炉子前面,地上铺有一小轨道。轨道旁边,有一小控制台。

 

数九寒天,我们仨偷偷伏在窗户的一角往里偷窥,倒吸凉气,连冻带吓,浑身瑟瑟发抖。

 

正在潜伏中,戏开锣了!

 

门一开,先走进一位姑娘,二十几,穿一身白,捂一白口罩,她背对着炉子,端坐在控制台上。后来,我在《北京日报》上读到过她,说她移风易俗,不顾偏见,“战斗”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

 

姑娘身后,跟着进来一位仵工,这位怕是没见过报,但这位爷的模样,是让人见一面绝对忘不了的那类人。他半百年纪,闷壮,刮一大秃瓢,印堂红亮。别看人家在凶肆里当差,天天跟死人活鬼打交道,却早已看透了天上地下的万般事由儿,脸上没有丝毫苦容,相反,笑模样,一副喜相!

 

仵爷胸前系一白围裙,胳膊上套两白袖套,肩膀上搭一白手巾。这副气象,若戳在大饭馆子里,绝对是个招人待见的堂头儿。接下来的动静,仵爷更像是在勤行里为活人服务。只听他扯出豁亮的嗓子,拖着长音,洪钟般吆喝了一声:“下一个!”话音未落,姑娘一按电钮,沿着轨道悄没声地滑进来一车,对准一个炉门停下来,车上静静躺着一位。“下一个”,如此再三,先后滑进四辆轱辘车,每车各对着一个炉门。姑娘始终背对着炉子坐着,一切调度,全凭着仵爷那条嗓子。

 

我同学不是头一回看,虽在筛糠,还挣扎着玩了句幽默,说:“人,若不想走,这会儿,还来得及,坐起来,跟光头师傅打个招呼就行了。”这炉门,就是人鬼之间的楚河汉界。

 

话音未落,只听仵爷一声吆喝:“走啰!”那声音,豁远豁远的,好像站在大旷野中,迎风送出的呼唤。接着,姑娘手下一动,四个炉门齐刷刷地打开,炉中轰轰地喷出一股耀眼的炽热火焰,随即,四支铁手将逝者一把推进炉中,四个炉门又齐刷刷地合上。一开一合,人间少了四具肉身,冥界多了四个魂灵。

 

我俩惊魂未定,我同学猛地跳下窗台,招呼我俩撒丫子先去隔壁的后窗户看扒搂骨灰,再跑回殡仪馆的前院,举头去看那根高耸的烟囱。

 

只见一股青烟袅袅而起,伴着冬日的瑟瑟寒风,慢慢向天上升去,而仵爷那声“走啰”,悠远飘扬,一直伴随着那摇曳的烟迹,渐渐地,跟苍穹融为一体。

 

201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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